……
可是……
他不是我啊!
……
我不想死,我不要死。我不想先于爱我的人死去,想象他们的悲伤已让我心碎。我也不要后于我爱的人死去,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剩自己的世界。
我要活下去,我该活下去。因为这个宇宙有我才得以出现,而我无法知晓的一切,又怎么能算得上存在?当我长眠,万物将随之湮灭。
这世上,有着可能性:我无时无刻不在焦虑——曾经我没能做到的事,如何导致了现在的遗憾。而我现在没去回答的问题,是否又会在未来送给我苦难?
我有着并不响亮的名字,也只度过了浑浊迷茫的人生。但若是有人要与我交换,我必不会应允:我拥有的、属于我的、构成我的,只有这存在本身了。
而我想要更多。
只要没有死去,只要依然停留在这里,那么我也拥有着可能性。或许……或许我会成为更好的人,或许我能原谅我自己,或许世上能有万一。
可在我死后,我便再也不知道了。就算名字被人记起,就算记忆被怀揣在心里,就算有人为我流下泪滴,也没有任何意义。因为在寰宇之间,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。
我不是为了死去,而出现在这世上。当我被带进这个世界时,无人征得我的同意……
但若是有人要将我驱逐出这里,我也不会只用啼哭作为武器。
我……
……
“我不同意”!
数据之海中响起无声的、由数百个意识拷贝发出的齐齐咆哮。这泣血般的嘶嚎只是掀起了微不可见的涟漪,因为它太过渺小;喊叫的对象也并非他人,而是自己。
不像身外化身那般精确且柔和,能让每个复制出的魂魄都互不干扰——方白鹿所采用的复制神通,暴力而原始;就连复制的过程本身,都会伤害到三魂七魄。
只有已经入魔,坚硬又顽固的癫狂魂魄;才能经得起这般的震动。
粗暴且野蛮、最为简单不过的复制程序,由近千个方白鹿同时开启。接着,过半的方白鹿在剑锋中消失;但是他已经成功开始了——
增殖。
向四面八方、向上下左右、向着咫尺和天涯;方白鹿们朝着每一个能接触的节点跳跃、吞吃着一切的一切,将它们作为增殖的原料与素材。接着……
他在复制自己、他在临摹自己、他在拓印自己、他在翻录自己、他在克隆自己、他在拷贝自己——在每个须臾的每个刹那间,每个弹指的每个瞬间里……
方白鹿变得似是而非,变得混乱不堪,变得大相径庭。
但是!
更多,更多。更多!
他咬下马里亚纳海沟中探测器的数据,在无光水流中生存过二十七年的方白鹿随之诞生。他只知道这里平均每升海水中的塑料微粒含量是47。51个,因为废弃塑料被降解后、就会沉积在——
飞剑追了上来,将这位方白鹿斩去。
他撕去大雷音寺里闪烁着金光的一角,在菩提树下已静思了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结跏趺坐。他身无覆盖,不避风雨,目不瞬动,心不恐怖,摒除一切,或限制呼吸,头脑发怵,如针刺骨——
飞剑轻挥锋刃,这位方白鹿彻底涅槃。
他抓住环地轨道中古卫星的电子触须,在近地轨道里飞行已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独自啜泣。他从未见过其他人类,也只了解自己的名姓。被禁锢在星辰之间,却只能看见方寸之地;但还好,他还知道自己是——
飞剑翻飞旋动,方白鹿的名姓消失了。
没有名字,只剩存在的数据体于浊水中漂流,将自己的记录覆盖上所接触的一切。它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,但它知道自己要这么做,因为只要这么做了,就能——
飞剑绽出寒光,没有名字的数据体归于无中。
……
亿万个数据体诞生,亿万个数据体灭却。它们各自生存过的时日加在一处,已超过行星的生命周期。
就算如此,它们仍然只是数字之海间的沧海一粟。
他仍然活着,仍然存留。未有一瞬——未曾有一瞬,飞剑能够将所有的他消灭。
因此他还存在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