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语声虽平和,两人却都听出拒绝之意,对视一眼,便也不再提。听见墙外二更梆子响起来,许汐收拾了菱角回房,李清在榻上只辗转了一小会儿,便恍惚入梦乡,临睡前还不忘嘟嘟囔囔地提醒顾沅:“就是直中取,你也别太费神了,那油灯气味冲鼻子,也容易熏坏眼睛。”
顾沅应了一声,回头见李清已经睡得熟了,好笑地放下笔起身替李清掖了掖被角,自己再坐回去提笔抄书,字迹依旧是圆熟整齐,手底下却是一笔胜似一笔的慢了下来。
要是应了六年前的神童试——不说有没有进鸾仪司的福分,只要混个同举人的功名,便能免了一家子的税赋,还能去女学堂做先生为家里分忧,阿父便不会那么早就辛劳而死,阿母也不会这样艰难,就连小弟顾洋也可早些启蒙——每次夜静更深想到此处,顾沅的心口就隐隐作疼。
只是可惜世人竟都不知当初那教谕抬举自己,不是因为自己的文章,却是因为自己这张脸——顾沅咬了咬唇,无声自嘲一笑,她还记得听到那些话时的震惊屈辱,十五岁的顾沅从不知道女子得了权势也可对女子那般仗势欺人,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房间,从此再不肯接近学宫一步,连那教谕离任也是如此,直到阿父逝世,她撑起家门。
有了这一番经历,她对旁人的眼色更为敏感,那位林九娘看着爽朗大方,可那赞赏只挂在嘴角,语气虽然亲热,细细一想,却又透着浮皮潦草的敷衍。顾沅看得出来,林九娘虽然一派长姐的主人气度,可那心神却全放到了她那位十一妹身上,倒仿佛十一娘才能做主似地,就连那几位随从伴当,也是明面上应和林九娘,实则却以十一娘为主,而那位林十一娘——
这个名字自心底浮起,顾沅手中的笔就是一顿:那个少女把自己的心思隐藏地很好,但顾沅每每自案间抬头,却总能对上那双无声注视自己的眼睛。
从没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顾沅,长长的睫毛微垂,把主人的心思半遮半掩,既仿佛淡然坦荡又仿佛探究审视,当顾沅忍不住仔细回视时,却发现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里专注地仿佛只有自己的倒影——明明那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,可一对上那双眼睛,顾沅心里那原本要一气呵成的文章就如此刻的笔迹一般,乱了。
再怎么样,总归不过是萍水相逢论文的缘分,顾沅发呆了一阵,看着自己写废了的那张纸哑然失笑。她伸手把那张纸撕去放在一边,提笔舔了舔墨,又一气写了大半个时辰,直到三更将近,才倦极停手,上了竹榻。
倦意敌得过圣手的安神汤,顾沅一夜无梦睡到天亮,起身时李清已经穿戴整齐,立在桌上那面旧铜镜前左看右看,见顾沅起身,一面梳发一面道:“锅里留了热水与你,还不快快梳洗了,随本娘子到街上去寻贵人?”
顾沅应了一声,方将衣襟带子结好,却听门口一阵大乱,许汐在门口争论了几句,仿佛怒极了似地,声音蓦地高了起来:“今日午时前便搬出去?!就是你肯不要房钱,仓促之间却要我们去哪里存身?天下哪里有这样欺人的店家,真正岂有此理!”
许汐面上嘻嘻哈哈,内里性情柔软,并不是个能和人争斤分两的主儿,顾沅随便挽了个一窝丝,匆匆披了衣裳推门出来,等她到了院门前,果然许汐已经败了阵,只哑着嗓子坚持:“眼下我等文书在手,黑字白纸写得分明,大不了咱们公堂上走一遭,让世人都来评评公道!”
“走一遭又怎么样?走遍天下,没有自己的地方自己不能住的道理!”对方早把她的色厉内荏看在眼里,语气越发无赖,“当初我本不愿租与你们几个,是你们几个老话说尽,我看着实在可怜才让你们住了进来,结果怎么样?养蛇被蛇咬!要上公堂?好啊,咱们衙门口见,左右我周四没甚功名,就陪你打到底,误了八月朝廷大考,可别怨我!”
老话说京混子滚刀肉最是难缠不过,果然一句虚张声势的恐吓就能让人说不出话来。顾沅紧走两步上前,把许汐护在身后,朝着周四一礼:“周四爷,不是我们不肯搬,实在是期限太紧让人为难。”她咬着唇故作思索了一阵儿,“我看您也是说话算话的汉子,能不能与我们解说解说,到底是遇到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急着腾房子?事情摊开了商量,说不定就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?”
这招以退为进用得不算很巧妙,难得道说话人语气和平声音诚挚让人心里舒服,周四瞥了一眼背后的几个彪形大汉,面皮上骄横,心里头也是骑虎难下的为难。平心而论,他不愿意开罪这几位房客,一是几位小娘子老实不惹事,租金交得爽快,二是毕竟是来京赴考的人,指不定就要一步登天,要在京里头吃得开就要懂得做人留余地的道理,犯不着给自己惹祸上身。
“不瞒娘子,”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,让身后的大汉打了头阵,“这位秦二爷是我的把兄弟,他要用房子,看中了我这里,几十年的交情,我张不开嘴。要不然,你们两位商量商量?”
秦二是分到遂王府里当差的京卫百户,论武艺十个周四也不是他的对手,可论做泼皮十个他也敌不过周四,对着一位漂亮年轻娘子更是窘得几乎说不出话来,只能硬着头皮瞪眼睛耍横:“老子看中的地盘,谁敢赖着不走?”
“嘿嘿,这位老兄话说得有意思。”外面一个看热闹的公鸭嗓搭腔,语气不咸不淡,“京里头最好的是禁城,要是老兄看中了,难道当今万岁,也得搬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