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沅见他满面笑容,身子却有意无意向东边挡,便也不动声色朝东边望了一眼。她眼力颇好,早看见皇帝跟在崔三顺身后,沿着青石板路急匆匆走来,穿着件寻常女科娘子惯穿的青素纱长衣,因走得急了些,一张脸上也隐隐透出绯红来,配上身边少年的红脸,倒真有一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儿女情状。
原来她也早有了婚约——顾沅见眼前一对玉人绯面相映,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不甚相宜,朝崔成秀笑了笑,道:“两位小郎不曾搅扰,赔罪实不敢当,我还有事,便不奉陪了。”
皇帝此刻已经到了顾沅近前,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。她几日来事忙,一直不及抽身相见,又是初生情窦,正是婉转相思的时候,眼见顾沅后退一步便要闭门,情急之下顾不得遮掩,伸手挡住道:“你上次出的题目,我已经做完了,还烦劳阿沅你评点一二。”说着也不顾韩家兄弟两个,一手拉住顾沅,一手自怀里掏出封文书,与顾沅携手进了院中。
“且住。”崔三顺随着皇帝进了院,崔成秀却被韩允直拦了下来,他摸了摸蹲在臂上的小猴儿,冲着崔成秀冷森森一笑,“前儿你到我们府上传旨,说是陛下诏我们兄弟报国寺觐见,又说是要陪驾出游,实不相瞒,我家老三是个实心眼,得了旨意乐得一夜不成好睡,差点误了时候。我们兄弟俩巴巴地赶过来,可眼下这么个情形,到底是怎么回事,老崔你若是不肯说清,休怪我不客气了!”
昌国公世子乃是京里头有名的混不吝傻大胆,崔成秀心里头一万个瞧不上,面上只是笑着解说:“世子爷还不知道咱们小爷的脾气?一碰上正事,就什么也不顾了。前儿小爷和遂王爷微服出去遇到几个女科娘子,就住在这里,”他大拇指一指院里,“小爷正和这位顾娘子学着写文章,说是也要试着考一科呐!昨儿做文章做到半夜,今儿还惦记着过来找人评点,就把您两位的事撂到后头了。这会儿不好搅扰,”他瞅了瞅韩允诚,“您二位且等等?前头佛堂里又凉快又清静,这庵里头阳羡茶味儿也还不错,水也好,小的去沏两碗,二位先在佛堂里喝茶歇歇,要不这大太阳底下,晒坏了小三爷,小爷非扒了小的皮不可!”
说着他朝韩家兄弟近了一步,故意压低声音:“小的再说句不该说的——其他府里那几位世子爷,小爷是提都没提,都在大殿廊下挤着呢!”
韩允直脸色缓和了些,招呼韩允诚一道进了佛堂。崔成秀转了个身径直进了院子,吩咐崔三顺去先头寻庵里姑子取茶叶,自己到皇帝身边伺候。
他才一挑帘,便听见里面顾沅声气柔和地道:“以你的笔力,且试试这两个题目。也不必急于此刻,今日天色甚好,慈寿庵虽然不大,也有几处山石甚佳,十一娘子不去赏玩一二么?”
她语带笑意,俨然一副长姐的劝慰口吻,崔成秀眼见皇帝脸上绯色褪尽转成了惨白,心里头是一径的恨铁不成钢:这位顾小娘子什么都好,怎么这上头就是不开窍呢?
皇帝只在报国寺里陪太后坐了半个时辰,便借口见韩家兄弟转而进了慈寿庵,本以为只要遣太监传话对上口风敷衍了事,不想竟在顾沅面前与两人狭路相逢。虽然只是一瞥,也觉得韩允诚模样甚是惹人疑猜,又担心顾沅疑心,只得借着评点文章将两人关在院外,顾沅这些话正戳在皇帝心里,她目光微沉,压了压焦躁道:“我和两位表哥平日里也常见,见不见也没什么,倒是文章要紧。”
“我知道你上进,只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,松缓片刻也无妨。”顾沅只觉得皇帝欲盖弥彰,更是好笑,只道,“我也是自这个年纪过来,自然明白十一娘子的心思——”
一股酸涩涌上心口,皇帝只觉话冲到了口边,几乎再也耐不住,只静静握紧了拳头隐忍。眼见顾沅还是娓娓而言,猛地横了横心,向着顾沅道:“我的心思,你真的明白么?”
这语气格外沉凝果断,透出股定人生死的傲气来,顾沅讶然抬眼,皇帝目光毫无遮掩地对上她的眼睛,里面的心思明明白白,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心一横下来,反倒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顾虑了。皇帝想起当初自己捧起那个沉甸甸的黄袱向先帝跪下去的时候,明明之前怕得手脚发抖,开口的一瞬间,头脑却猛地清明起来,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要专注去做的事。
她沉下心来想了想,毫不避讳地开门见山。“我知道这事情有些为难。我虽然并非男子,但也撑得起门户。“我有权,也有钱,你弟弟的前程也可包在我身上,只有一样,我有我的难处,不一定能给你光明正大的名分。”眼见顾沅声色不动,静静看着自己,皇帝觉得声音发紧,停了停才接下去,“虽,虽说如此,我必定一心一意,一辈子对你好——阿,阿沅,你,你愿不愿意跟着我?”
话说到这份上,已经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。顾沅想了想,见皇帝殷殷望着自己,低声道:“十一娘,以色事他人,能有几时好?”
皇帝脸色渐渐惨白,声音都在发抖:“你就是,就是这么看我的?”
顾沅依旧声色不动:“你我初见,十一娘便对我青眼有加,我原本以为是知交倾盖相逢,却不想——”她轻轻苦笑一声,“十一娘,你要我如何想呢?”
皇帝一肚子哀怨愤懑,都硬生生哽在了喉咙口。顾沅的话没错,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顾沅,只一个照面便把她放在了心里,那时候她连顾沅的名字都不知道,又怎么看得到她的才学人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