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旨在手,内务府的差使就办得极利落,第二日顾沅便被招到了宫正司,掌事嬷嬷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顾沅片刻,心里头暗自惋惜叹气,面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:“陛下及笄,御前缺两个司寝女史,裕王殿下举荐了你,这是祖上烧高香的福分,叩头谢恩,明日到经文库去学吧!”
顾沅这些日子自尚仪局几个姑姑那里学了不少内廷规制,仔细想了想,便觉出蹊跷来:“我听姑姑们教导,天子晏寝,是尚寝局的差使,司寝女史尚未学过,还请嬷嬷明示,可是一样的活计?”
“自然不是,”掌事嬷嬷一张脸依旧是冷冰冰的,“宫里头规矩,各人差使没有重复的。天子宴寝,尚寝局以外的差使,便归司寝女史。”
“尚寝局以外?”
眼见顾沅蓦然抬头,脸色惨白,满眼不敢相信,掌事嬷嬷暗地里又叹了口气,朝她一点头:“还不算笨。按照宫外头的说法,这差使也叫通房。用宫外的话讲,小娘子如今一步登了天,日后就是咱们陛下的通房丫鬟,快接旨吧!”
顾沅只觉浑身冰冷,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,等她回过神来,掌事嬷嬷已经走了,房内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,她的唇角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了,一丝血丝顺着唇角淌下来。桌上金盘中包裹诏书的明黄丝绸上的穿云龙张牙舞爪地对着她,顾沅注目片刻,颤抖着将心底的悲愤按捺成轻轻的一声冷笑:“好,好,好一个真心实意!”
虽说是尚仪局管着调教宫女分派差使,但御前要紧去处,向来是由宫正司会同内务府一同定下人选,在经文库重新调教后方可当差。赵荣自经厂送复选宫女回尚仪局,听说顾沅被宣去了宫正司立时喜上眉梢,对着徒弟赵广禄连连追问:“果然是露脸差使,宣旨的是谁?可说了什么没有?”
“来宣旨的是吴师叔,”赵广禄是前年才招进宫的,才十二岁,海州人,生了张小黑脸,卖相不好,内里却颇机灵,“我趁着胡小娘子更换衣裳的当口儿悄悄问了问,吴师叔没实打实的吐口儿,就是让我给师傅捎句话,说是让师傅想想看,按宫里的老例,御前还有什么新差使?”
“新差使?不是空出旧缺儿?宫正司里头的——”赵荣拧着眉毛想了半晌,突然一拍大腿,“好,好差使!实实在在的好差使!”他惊喜得声音都转了调儿,也不理会惊得张了嘴的赵广禄,一路几乎是小跑地进了尚仪局值房,向着徐三娘手舞足蹈地比划:“三娘,天大的好事!那胡小娘子可是你调教出来的,你对她不赖,她眼看着就升发——”
宫正司已经给尚仪局送了名册来,徐三娘知道的比赵荣早些,脸上却是喜色全无:“怎么会是这个差使?我看她不成,宫正司里的人你比我熟,能不能——”
“上头旨意都下了,任谁也没法子。”赵荣满腔欢喜被她泼了冷水,脸上也有些怏怏的,“我看她倒是块好材料,模样又好,又识文断字,说话应对也还得体,哪里不成?”
徐三娘斟酌了一会儿:“她是个有心气的——”
“就是有心气,才该当这个差使嘛!”赵荣不以为然,“御前露脸的差使,还能有比这个还尊贵得意的,要是得了小爷青眼,成了正经主子也不是不能够,多好的事儿啊!”他看了看值房角落的鎏金自鸣钟,又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,“明儿太后老娘娘要去佛香阁礼佛,我得回去安排安排,等胡小娘子回来,你帮我好生劝劝。”说着自墙上取下青油绸衣,夹在腋下,急匆匆地走了。
太监们一辈子离不得宫,多一半都是一门心思往上钻营的主,赵荣也不例外,虽然平日里对徐三娘也算是体贴依从,到这种事上头就一根筋犟到底。徐三娘知道他这毛病改不了,也不再劝,叹息了几声,吩咐小宫女把顾沅的铺盖收拾了,挪到她住的上房来——一个是按规制,司寝品级和姑姑们一样,不能再和小宫女们混在一块儿,一个是姑姑们的住处是两人一间,她住的那一间少一个人,正好方便她清清静静地开解顾沅。
正忙碌间,头顶骤然一片密集雨声,又响又脆,徐三娘朝窗外望了望,雨线箭一样又密又直,竟是一场暴雨不期而至。“被雨留住了?还是出了什么事?”她放心不下,坐在值房窗前听着雨声等了又等,并不见顾沅回来,眼看着自鸣钟指到了酉时牌上,各处宫门都要下钥,再也坐不住,取了把油纸伞起身,想了想,又回身拿了件油绸衣,将高齿木屐子套在时样宫鞋外,踩着青石板上漫过的积水,出了院子,进了西华门。
从西华门到宫正司的路极好记,沿着甬道向前,过了武英殿,穿过广福门,便是南北走向的西夹道,向北笔直走过仁智殿,宁康宫和仁智殿之间的一带十来间房子就是宫正司。徐三娘站在广福门口,朝北张望了一会儿,北边夹道上空荡荡的,除了连成一片的雨线,什么也没有。宫规大如天,就是天上下刀子,到了下钥时分,各宫各司的人也得各归其位,不能乱走。徐三娘想了想,便向守门的两个小太监打听:“尚仪局今天有个新来的宫女被宫正司传去,此刻还没回来,恐怕是迷了路,两位在这儿照料,见过什么面生的人走过来么?”
“是不是穿了件雪青袄,蓝绸裙子?”小太监朝南一指,“有个面生的宫女朝归极门方向去了,姑姑说的是不是她?”
进了归极门向南便是午门,徐三娘脑里嗡的一声响,心道这顾沅该不会想不开,去敲登闻鼓了吧?她朝小太监道了谢,提着裙子快步沿着夹道向南,走出百余步,见远远归极门口立着个没打伞也没穿油衣的宫女,依稀像是顾沅,才松了口气,快步走过去,见她从头到脚淋得水里捞出来似地,不知道是不是进了寒气,一张脸白得纸一样,心下怜悯,将油衣递与她道:“跟我回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