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安娘见顾沅恍惚又有些出神,只以为她病久了精神不济,替顾沅将那些碎银铜钱收起来,递到顾沅手里,顾沅却摇了摇头:“给小禄师傅留着吧,我不惯欠人人情。”
“放心,”卫安娘噗嗤一笑,“太监算盘最精了,谁也占不了他们的便宜。你要是飞黄腾达,他们一准儿托到你门下,要是你没巴结上去,不用你说,他们就该到你门口讨债了!”
顾沅随着她淡淡一笑,心里也暗自自嘲自己行事拘泥。都说快死了的人想得开,可事到临头,她心里头却满满登登都是牵挂:眼看着就要到阿父忌日了,江南这时候雨水多,不知道那坟茔是不是还是自己去年修整的样子?今年自己还不了乡,也不知道冬至节时阿母是不是还会对着阿父的牌位伤心,有没有人替自己安慰她?阿洋这段时日不知道长高了多少,可还是那么淘气,被先生打手板,被阿母责罚?寡妇弱子,最是易被人欺负,自己被革了功名,家里失了倚仗,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叔伯可会逼上门前?
白发人送黑发人,是莫大之不孝,顾沅有时也想,本就是自己不明不白一脚踏进宫里来的,一路含羞忍辱偷生,到了这最后一步,是不是索性就当自己已经死了,闭着眼睛忍下来呢?或许就像这些宫里人日日对自己说的,忍下来,许就是一份富贵,许就能照应家里,许就能——
她还记得十一娘那一日的语气,平直得没半点儿羞涩,让顾沅几乎以为那是场惹人不自在的玩笑。难道这就是一语成谶?顾沅微微苦笑,就因为她回绝了她,所以她千方百计地把她弄进宫里,赏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通房丫头的名分?或许以那一位的身份来看,这举动简直是理所应当,倒是顾沅的推辞才是矫情——雷霆雨露,莫非天恩,连抄家杀头千刀万剐,臣子们也只能心甘情愿地领受,何况是这样旁人求而不得的恩宠?
如果当真是这样心性的人,只怕于自己身上也不过是一时求而不得的新鲜,倘若拼着忍辱失身,或许不多时日,便能借着那人厌弃,寻机会出宫去?顾沅思来想去,最后还是哑然失笑:她不是个擅长屈意承欢的人,只怕事到临头,她还是只会那样直通通地把自己的心思平铺在那人面前。
皇帝万寿在九月二十五,按照规矩要在太庙行及笄礼,自打九月二十三起,便到西苑斋宫里斋戒,照例是御前总管跟随伺候,副总管留下看院子。往常魏逢春都是满腹牢骚,这一回却是红光满面:九月二十四,司寝女史到清河殿当差,他把这两位安置妥当了,再使点手段拉拢在手里,九月二十五皇帝回来,正好承恩侍寝,崔成秀是半点插不上手,这不正是天赐的好时机吗!
魏副总管卯足了劲儿跑前跑后,九月二十三一天就把东西围房收拾得利利整整。九月二十四早上,他抻着脖子坐在值房里苦等,连着喝了两壶茶水,才见两个嬷嬷引着两个穿青绸披风的年轻宫女,后头跟着几个扛行李的小太监,一起自垂花门进了院子。
“两位嬷嬷辛苦!”他亲自指挥小太监们把二人行李安置好了,把两个宁寿宫的嬷嬷一直送到隆道门外,才又折回身,在廊下慢条斯理整整衣裳,咳嗽一声,摆出总管派头,踏进东围房。
“见过魏总管。”按说司寝算是个地位超然的差使,只归皇帝一人处置,但两位女史都很客气,规规矩矩朝魏逢春行礼,一望而知,绝不是会掐尖揽活惹是生非的主。
魏逢春心底暗喜,端着架子和气寒暄了几句,来回略一打量,目光停在穿蓝绸宫衣的胡姓女史身上:“我怎么觉得好像打哪儿见过胡女史的模样?”他仰着脸仔细回想,“先前胡女史是在哪儿高就?”
顾沅不动声色,朝他又行了一礼:“魏总管忘了?当初我在归极门被雨淋到了,还是魏总管派了人,送我和姑姑回去的呢。”
“想起来了!小爷打那儿过,正碰上你们。可见胡女史和御前是真有缘分呐!”魏逢春恍然大悟的同时心花怒放,救命之恩非比寻常,有了这一层瓜葛,这胡女史就算是他的人了,相貌举止又文质彬彬大方不俗气,要是得了宠,自己的日子还错得了吗!
他又瞥了一眼旁边的李女史,眉目清秀,身姿窈窕,模样算得上和胡女史平分秋色,只是气度上总有些小家子气似地恭顺,不带贵人相。两下里高下一望尽知,魏逢春拿定了主意,面儿上还是一碗水端平,温言细语地给两人讲御前侍奉的各种规矩忌讳:“咱们小爷,是最好侍奉的,性子仁善,待底下人好。可有一条儿,规矩不能乱。乱了规矩,天王老子也救不了——”
他连说带比地一气讲了两个时辰才意犹未尽地收住,朝着两人拱了拱手:“一口吃不成个胖子,今儿就讲这么多。两位女史早些歇着,养足精神,明儿个要迎圣驾呐!”说着悠然迈步出了围房,招手叫过徒弟魏莲,压低声音叮嘱:“明儿晚上叫他们几个,把承恩水提到胡女史房里去。”
魏莲一咧嘴:“名册上李女史可是头一个——”
“都按名册来,你小子还在殿前监扫院子呢!”魏逢春瞪了他一眼,自己望着天琢磨,“就说,就说——嘿,就说李女史来了天癸,暂时不宜侍奉!”
无论男女,对第一个总是有份别样情愫,无它,新鲜嘛!只要对了皇帝的胃口,这么点小把戏没人真正计较,魏逢春喜滋滋地想了又想,恨不得西斜的日头立刻从掉个个儿,转到东边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