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福明尴尬一笑,忙又岔开话头:“说起来小爷这一趟溜达倒也真是不巧,我自西华门口回来的时候,礼部的人正领着恭王世子在门口望阙行礼,那模样跟小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要是再早一炷香,两人指不定就能见上面——这一位虽是刚入京,可是论亲近尊贵,那也算是头一份,听说西华门上的人说,他们只送了个跪垫过去,一照面便是一人十两的赏格,这么大方和气的殿下真是少有呐!”
说不定皇帝就是看到了恭王世子入京的折子,才发作了这么一场,倘若当真遇上,得闹出什么样的事来?这样的话崔成秀却不敢说,只面上敷衍,李福明也不在意,见他对这一条没兴致,就换个话茬继续跟他天空海阔地扯闲篇:“才刚说——”他一语未了,忽见门帘一动,还不及反应过来,崔成秀已经拉着他在廊下叩头,皇帝朝夹道里望了望,见青石甬道上干干净净,向着李福明淡淡道:“你说恭王世子已经到京了?”
不知道刚刚那些话皇帝刚刚到底听去了多少,李福明回话的声音都颤了起来:“不敢欺瞒小爷,奴婢亲眼所见。”
皇帝撩帘前听到一句“恭王世子”,便停手听了听,此刻见他面白如纸地叩头,也不以为意,伸手拉过顾沅右手,道:“走吧!”
眼看着一干太监宫女跟在两人身后逶迤而去,李福明松了口气才发觉背上衣服湿了一片,心里头一面钦羡一面又暗自安慰,就像流言里说的,皇帝这样疏淡的性子,倘若不是会什么媚术,谁能把她迷得这么神魂颠倒,不上朝不见人的,这么手拉着手逛天街呢?
要说京里御史们写折子的速度当真不差,皇帝出去转了一圈回来,奏事女官送了三个奏折匣子过来,两匣都是关于皇帝免朝的谏书。因为是风闻奏事,故此对皇帝免朝的猜测是五花八门,有劝皇帝保重身体少喝酒的,有听说宫里选了司寝隐晦地劝皇帝节制的,有劝皇帝少嬉游微服的,甚至还有劝皇帝少参佛论道的,皇帝看得哭笑不得,索性又全数丢回匣子里,令人送给林远甄别,一眼瞥见顾沅端着茶盘进来,又不悦地蹙眉:“你手腕有伤,不能劳动——允娘呢?崔成秀呢?”
“这算什么伤?”顾沅将茶盘里的海棠红小茶盅放在御案上,心平气和地反驳,“允娘今天告假出宫,崔总管被太后传召,何况,奴婢不是本来就兼着茶水的差使么?”
按道理顾沅要事事替皇帝试在前头,皇帝进膳用茶时确实不能离开,皇帝无可奈何,拿过茶盅喝过一口,看着顾沅略一踌躇:“阿沅,朕,朕今天——”
“小爷已经说过三回了。”顾沅朝她一笑,“还要说第四回么?”
“不是,朕不知道怎么说,朕只是觉得——”皇帝蹙着眉欲言又止。突然这么赶鸭子上架地凑到一块儿,她本以为顾沅会和自己一样暗地里尴尬举止失措,可顾沅却一夜之间没了之前的拘谨小心,反而比皇帝更坦然,将种种差使应付得轻松自如。明明之前那么日思夜想,可顾沅越坦然,越亲近,皇帝便越惶恐,越焦躁,仿佛盼望已久的东西不知不觉之间走了味失了魂,让皇帝几乎担心得坐立不安。
是不是以后都是这样,她们就像那些替她更衣沐浴的女官们,再亲密默契内里也一样这么云淡风轻,到了时间她出了宫嫁人生子,就把这一段短短的相处抛之脑后?皇帝想要开口却又无从言说,只能泄气地坐在御案后头:“朕说不出来,可是阿沅,”她抬起眼睛望着顾沅,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的殷切焦躁,“你和旁人不一样。”
无论是十一娘还是皇帝,都是这么敏锐且不依不饶,顾沅心底暗自苦笑,却一样说不出话来。
她知道皇帝在期待什么,也愿意顶着胡阮娘的名头,为皇帝拼尽性命,但自己入宫以来,已经受尽了旁人算计,难道真的要留在宫里,把寡母幼弟也一样牵连进来?
皇帝殷殷望着她,望得她心口发疼,拒绝的话到了唇边,却还是踌躇。忽然崔成秀的公鸭嗓自殿口传来:“小爷,老娘娘的旨意,请小爷去一趟宁寿宫。”
顾沅松了口气,皇帝没再说什么,起身出了殿。崔成秀在门口朝顾沅一点手:“老娘娘旨意,顾小娘子也走一趟吧!”
他语气里有些慌张,顾沅一边跟随他出殿一边道:“什么事?”
“恭王妃今儿进宫见老娘娘,好像也是听了端王殿下的话,说小爷宠幸狐媚不理朝政,如今在宁寿宫里头——”
崔成秀说着觉得嘴里一阵发苦:一个亲妈一个养母,争执起来,这官司该怎么断呢?
(捉虫)
宁寿宫与清和殿相距不甚远,龙辇一刻就到。太后身边服侍的玉翠候在宫门口,向龙辇一蹲身就要回去通报,皇帝止住,朝顾沅看了一眼,自己举步沿丹陛上月台,立在殿门口听了听,便进了正殿。
玉翠会意,朝崔成秀和顾沅比了个手势,低声道:“随我来。”领着两人自左边台阶上去,绕过鎏金狮子,进了西偏殿。偏殿里铺了团八宝寿字地毡,踏上去软绵绵地寂然无声,玉翠熟门熟路地将几人引到黄花梨落地罩跟前,隔着一道帘帐,正殿里说话的语声清晰可闻,里头是个陌生女声,操着一口带江南音的官话,听起来柔细,说话却毫不客气:“臣妾敢问陛下,今日当真是抱恙免朝?不知所犯何疾?”
皇帝并没做声,倒是另一个带着些江南音的男声开了腔:“母妃,这样的话非臣子所该问的。”借着又是几声沉闷的钝响,仿佛是有人在叩头请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