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禀小爷!”先头导引的崔成秀自广福门转了出来,一嗓子出来,顾沅受惊似地朝后退了一步,皇帝的手在半空停了停,终于也收了回去,恢复了端然正坐:“什么事?”
皇帝仿佛并无不悦,只是微微蹙着眉,崔成秀却知道自己坏了大事,一边心里头给自己一巴掌,怎么就见财眼开贪了那张银票呢?一边低眉顺眼地上前禀报:“禀小爷,恭王世子在广福门里候着,说是想求小爷拨冗一见,说几句话再告退。”
“堂兄有什么事?”眼见恭王世子自广福门内出来,皇帝正了正脸色,下了龙辇迎上去,脸上微微含笑,“朕洗耳恭听。”
果然跟李福明说的一样,恭王世子相貌与皇帝有七八分相似,只是身量比皇帝高了许多,两人站在一起,任谁都能一眼认出是嫡亲的兄妹来。他朝皇帝躬身一拱手:“臣替母妃向陛下赔罪。”
皇帝依旧是八风不动:“叔母也是对朕挂心才如此,堂兄不必挂怀。”
恭王世子元礼微微苦笑:“母妃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,五年前大病了一场之后,便时不时怔仲失常,处处格外,格外谨慎,连送到恭王府里的邸报卷了边,她都要担心是被人篡改过,父王病了之后,她便更是变本加厉;臣今日不及拦阻,就惹出这样的事来——其实臣这一次来京,一是奉了父王之命,来告祭宗庙袭爵,一是也想在京里寻几位良医,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,求陛下看在母妃病体失常的份上,就宽恕则个吧!”
他矮身便要叩头,皇帝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,抬手虚扶一把:“堂兄客气了,叔母的病——朕这就让太医正去府上拜访,有什么常用的药材也不妨跟朕说。”
“倒没什么缺的。”元礼展颜一笑,自袖内抽出份文书,“这是端王与臣的,写的是陛下与顾女史的事。想来对陛下有些用处。”
皇帝讶然,不及发问,元礼已经朝顾沅微微一笑:“臣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,但臣想,十二岁的梧州案首,总不至于是狐媚之辈吧?”
〔捉虫〕
顾沅听他语气,俨然与自己相识,便不由自主地将他又打量了一遍。南边的人进了京多半不耐冷,才十月天气,元礼冠上已经罩了海龙皮暖耳,身上一件青缎面猞猁狲大氅,将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,但因为身量颀长,并不显得臃肿累赘,五官与皇帝一样都是精致灵秀的格局,眉眼尤其的像,只是气质截然不同:皇帝年少老成,眉目间乍一看总是习惯性的平静不动声色,只有细打量或是熟悉的人,才能自细微处读出那些毫无遮掩的情绪;元礼整个人和煦如春风,眼角眉梢仿佛随时随地都藏着一缕笑意,只是看久了,就会觉得那笑意轻纱似的虚笼在脸上,五官都罩到了,只有黑嗔嗔的瞳仁关了门上了锁,什么情绪都进不去。
顾沅不动声色地加了一丝戒心,朝元礼深深行礼:“世子殿下谬赞,奴婢不敢当。听说殿下久在云州,雅好诗文,想不到连这些外州琐事都清清楚楚,累殿下挂心,奴婢实在惶恐。”
“你我也算是通家之好,又是神交已久,不必这么拘礼。”元礼和颜悦色一笑,向皇帝和顾沅细细解释,“臣乳母许氏,旧年在宫里时有几个结拜姐妹,有一年去外州探亲回来,便道有一个老姐妹收了个聪明伶俐之极的干女儿,文才尤其好,小小年纪便是府试头名,令一州男儿汗颜。臣平日里也好舞文弄墨,闻言自然不肯服气,按那年府试题目连着写了三四篇时文,却没有一篇及得上的,才知道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。那篇文章臣至今记忆犹新,”他朗朗将顾沅的文章背诵了一遍,又评点了几句,笑道,“能写出这样风骨文章的人,任谁说是阿谀奉承之辈,臣也是不信的。顾女史在宫里,想来是有些不足为人道的隐情,臣不能替顾女史分辩些什么,但清浊自分,陛下圣明,自有真相大白的一日。”
皇帝虽然不擅长文章,也听出元礼对顾沅的文章评点得极得要领,显然揣摩不止一日,见他言语之间显然把自己当做了顾沅的知己故交,与顾沅一来一往地谈起文来,微微翘起的唇角不知不觉地便沉了下去,淡着声气打断了两人:“堂兄诸多美意,朕记住了。端王的事,朕已有主张,堂兄且回去耐心等待,日后自有分晓。”她说着便伸手拉顾沅的手,“阿沅,咱们走吧!”
皇帝虽说在近侍宫人面前不甚顾忌,但在宗亲臣子面前与顾沅这么亲近还是头一遭,顾沅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被人窥到私心似的羞赧,借着躬身行礼的动作退后一步,就势一手托起皇帝手臂,不着痕迹地将皇帝的手挣开来:“奴婢遵旨,这就伺候陛下升辇。”
皇帝脸上的惶惑一闪而过,依旧还是那份八风不动的神色,也没再说什么,扶着顾沅的手踩着踏板上了龙辇,在辇上坐定后看也不看顾沅地朝元礼微微颌首:“堂兄保重。”
元礼将一干情形看在眼里,不动声色地深深伏拜下去:“臣恭送陛下。”
崔成秀适时地一亮嗓子,声音在夹道里显得格外悠长:“起驾!”八个太监动作齐整地仿佛一个人,龙辇平平稳稳升起,不一会儿转过拐角,顾沅悄悄朝后看了一眼,身后恭王世子的身影再也不见,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。
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,但是顾沅却听得出来,元礼对鸾仪科各类典故都极是熟悉,绝非寻常应酬敷衍,让她心底更升起一丝警惕:宗室应爵考与寻常科举迥异,与鸾仪科更是大相径庭,为何一个闲散宗室,却对它如此上心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