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沅咬紧了牙,垂着眼睛一声不响。程素轻轻叹了口气:“我教过你,以文观人,以行观人。我在京里这些年,也留心过陛下课业和性情,翰林院里那班秀才,人人都说陛下寡欲好学,性情仁厚平和,称赞陛下心志专一,从谏如流,日后必定如先帝一样垂拱而治——人人都这么想,小阿沅,你是不是也如这些人一样,如此错看了陛下?”
“错看?”顾沅冷冷抬眼,“陛下谦逊好学,仁厚勤政,人所共见,如何错看?”
“你当真这么想?”程素玩味地打量顾沅,“阿沅,你是真的当局者迷,还是怕我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?听说你与陛下情投意合,怎么,陛下连她自己的心思都没让你知道?世事皆须顺情合理,反常皆妖,那些翰林们,恨不得陛下变成第二个先帝,可却不想先帝年老,阅历深厚,才能有那样的清净心境,陛下登基时不过九岁,再怎么天生英明,也不过一个稚弱幼童,却要如枯木死灰一样一无所好,岂非大违常理?性情仁厚平和?”
她轻轻冷笑一声,“逆天悖理,结果必定偏枯。亲疏好恶,本是人的天性,陛下于小处上一无所好,身边又没有亲昵之人,宫内宫外只有你一人可为慰藉,就算是明知福寿膏有些微害处,肯为此失了你么?就算是她一时想不到,鸾仪司那些人久经历练,老奸巨猾,肯为一点些微害处,冒让陛下如太祖皇帝失圣文皇后一样性情大变的风险么?如此看来,这两条,你却是一条也指不上了——阿沅,这六成的大势,你只占了一成多,你还以为,这福寿膏可禁么?何况,就算是鸾仪司和陛下都如你的意,你得了三成多的大势,也不过是五五之数,就是禁了,对你能有什么好处?我已经说了,逍遥散强行戒之,不废即死,反之就是服用多年,有害也有限,只要你开口,此物必定任你取用,你又何必自讨苦吃?更何况,”程素压低了声音,语气却更加笃定,“阿沅,如今你父亲已经过世,你就是不顾生死,不计声名,难道寡母幼弟也不要了么?”
顾沅默然不语。遥想起当年那个一样脸色惨白、下唇被咬出血痕却依旧只能不甘忍地辱认输的少女,程素心底慢慢升起一丝快意:“小阿沅,逆了我,你没有半分好处——”
“先生千方百计让我沾上此物,恐怕不止是为我吧?先生说自己行事随心,可口口声声却都在为福寿膏说话,倘若真的随心所欲,福寿膏禁与不禁,利害得失都在顾沅身上,先生又何必如此关切?可要说先生沾染了此物,以先生的性情见识,也不会至此,刚刚先生提到,京里十三家洋货行内的逍遥散,都没有恭王府里的精纯,可恭王府里的逍遥散,既然不是洋货行所出,又是从何而来?西洋人非奉旨不得入京,恭王世子远在云州,又如何习得福寿膏提纯之术?我想来想去,懂西药之学又行动无碍,与恭王府交好又不露声色的人,仿佛只有先生一个,只是这福寿膏常人用也有限,大笔买入,总是招人眼目,何况洋货行内,多有鸾仪司耳目,实在不便——”
顾沅抬起头来,脸色虽然依旧苍白,眉目间却没有一丝不甘恼恨,反而是切金碎玉一样的笃定决绝:“只是若有一个掌漕运的人居中调配联络,便全然不同了——当日郑廷机私用漕船往来买卖,除了自己牟利之外,想必也替先生送了不少福寿膏吧?精炼的逍遥散由漕船带回,更可经郑家人之手送到云州——先生提过,许多宗亲勋贵沾染,难道此物便是自恭王府流出去的?”
“你果然长大了,也懂得用心思了。”程素安然一笑,“就算如此,又能如何?”
“福寿膏虽然未禁,漕船私用的罪过也不小。”顾沅静静道,“先生还是束手就擒,别再多造冤孽了吧。”
“鸾仪司的口气倒是学得像——”
“我鸾仪司中人,用我们鸾仪司的口气有什么不对?”雅座竹帘一动,林远领着七娘挑帘而入,向着程素道,“阿素,我早说过,你若一意孤行,鸾仪司也再不手下留情,你何必又对顾沅下这样的毒手?”
“我不动手,等着你们找上门来么?”程素冷笑一声,“纸里包不住火,总要摊在明面上,自然要抢先布子。我只管在京里守着,与郑廷机素无往来,连从犯也够不上,最多一个知情不举的罪名,罚俸三年也就是了,你就是大张旗鼓,又能奈我何?”
林远沉默不语,沉着脸看着七娘与鸾仪局诸卫将程素锁拿带出,直到门外脚步声去得远了,才开口道:“那逍遥散阿鸾与那几个洋和尚看了,都说是精纯罕见,毒性甚深,不可操之过急。而且虽说此物久服才会失情丧性,但只要传扬出去,依着朝野诸臣防微杜渐求全责备的性子,必定想方设法令你远离小爷,就是太后那一关,也一定过不去——阿素心思极深,必定还有后手,如今且先把她赶出京去,福寿膏这件事,就暂时搁下,日后有机会,再提也是一样的。”
“朝野不言,百姓不知,沾染此毒的人岂不是更多?”
“总要大局为重——”
“一人沾染则一家破,百人沾染则百家破,流毒日广,为害日深,这样的事,难道不是大局?还是说,就像程先生所言,大人担心陛下为顾沅一人以私废公?”
“这——”林远不由得语塞,“陛下视女史至重——”
却见顾沅摇了摇头,向她微微一笑,“就是不论公义,只论私情,这件事我也必定要向陛下亲自奏陈——正如大人所说,陛下视我至重,夫妻之间,这样的事怎么能隐瞒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