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辛缓吸口气,这二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。
龙可羡看似不爱说话,实则把着底线,半分不肯退让,身后还背着一打彪炳战功和慑人劣迹,程辛开口前都要在腹中打半日稿。阿勒则是懒散无聊了一晚上,终于找着点感兴趣的东西,从观赏性的花瓶瞬间成了打蛇七寸的猎手。
“这位公子怎么称呼?”程辛转身回到桌案后头,她得打起十万分精神应对。
“哥舒策。”
“哥舒公子对船颇有心得。”
“谈不上心得,玩过几年,”阿勒说得轻描淡写,他惯于在谈话中把控主导权,“年关前后,南下的盘子该分的都分了个遍,这代价程记能担吗?”
“哥舒公子说笑了,买卖在于公道,程记该当为商船担责,不是为客人往后的荣辱兴衰担责,这是两码事。”
守江山远比打江山难,程辛能从这一辈本家兄弟姊妹中脱颖而出,就不是个好欺负的,她浅笑盈盈地看龙可羡:“龙姑娘天真纯善,即便买卖不成也是朋友,程辛自然盼着你得乘东风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”
这话出,连龙可羡都惊愕地看了她一眼,抬手摸了摸这张天真纯善的脸,心里很受用。
“如此就借你吉言,”阿勒笑眯眯的,册子在指尖旋转,“有此心是好事,程大当家是个实干人,想必也不会只想磨磨嘴皮子,这册子上的船,讲实话,都不及甲字龙骨船,但……天不遂人愿么,我们很能理解。”
龙可羡倏地盯住他,若是敢讲什么退让的胡话,她就当场封口。
但她没想到阿勒紧接着说的是:“龙骨船就不要了,程大当家要更换龙骨好好打磨,还是作何处理呢,你且自便。”
龙可羡垂下眼,扶手边缘微不可察地出现了一丝裂缝。
程辛耐心等着他下一句话。
平转的册子停在阿勒指头,他按下册子,比出两指:“给我们两条飞鸥船即可。”
程辛没料到,心思百转,皱了皱眉道:“飞鸥船船型老,如今已无新船,最少的都是五年老船,早年间都是打渔的,恐怕渡不过赤海。”
“这不劳你费心。”
“二位,”程辛揉揉眉心,“一换二,你们是为难我。”
“大当家,”阿勒侧额,鼻梁在侧脸打出阴影,眼里没什么情绪,让人怯于直视,“飞鸥船用的是四十年亭木,只有结实这个特点,无法远航是因为耐不住船虫啃噬,五年以上的飞鸥船即便给我们,也得花上一笔银子修饬。龙骨船不一样,龙骨是二百七十里外海岛上的娄松,只有八十年以上才够硬度,若是不作远航用,卖予别家作商船,你便用不着下此血本,换油楸木就足够了,省了龙骨,再往豪奢里捯饬,转手便能卖出两倍价。”
他捞起茶盏抿了一口,笑笑,“真当人不懂行呢。”
话毕,阿勒把册子重新移给龙可羡,神情变得正经:“一点拙见,小主子说了算。”
一番话将死了程辛,虽然龙可羡听着,大半都像鸟语,但看到程辛越来越垮的脸色,便有种大胜而归的激动,差点忍不住要合掌高呼,这会儿憋得脸颊飞红。
阿勒不着痕迹地挑了眉,用口型说:夸我。
龙可羡含蓄地给他递了个眼神,那意思是“很乖。”
阿勒面色不显,耳后根却悄悄红了一片,龙可羡侧过头去,忽然一怔,眼神从他的耳后滑到微微鼓起的手臂。
他一身藏蓝,头束紫金冠,寻常人压不住的色儿,在他身上显得挺贵气,但只有身段如此,气度属实是浑不吝,一副不好招惹的少爷样。
但是,只有龙可羡知道,这少爷的光鲜底下,横着一道她抽出来的鞭伤,她脖子边上,也有几枚红肿的齿印。
第19章故意
要做坏事,阿勒是绝好的同伴。
四个月前,王都正下着最后一场雪。
满街金楼花阁人声鼎沸,粉绿长绦高调地扬在街边,明明春未至,也能热闹得不像冷冬。
三山军沉默地驻在城外,占掉了几座山头。龙可羡银甲加身,在阴云滚滚里,一纵快马入了城门,像一把利剑,刷啦地撕开了王都的绮丽面纱,直指至高处隐匿的腥风血雨。
叠雪弯刀合着刀鞘,拍开了宫门。
里头坐着七八人,在王位之争尘埃落定后,这些凌驾于王位上的人,就坐在内斗过后的宫殿里,将大祁格局重新洗牌。奇怪的是,已经在王位更迭中稳居上风的骊王竟坐在最下首,而落败的荀王更是半卧在榻上,奄奄一息。
骊王还留着兄长,对外散的消息是“兄长病重,禅位于弟”。
显然王位他要,名声也不想丢。
茶烟袅袅,龙可羡跨步入内,她是去讨要报酬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