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之后风也大,雪里夹着黄沙,扑得人眼睛都睁不开,阿勒没有马,走到龙宅时,已经过了两个时辰,他翻过几道高墙,来来回回寻过几遍,才在一间花厅里边找到龙可羡。
她身边围着一群妇人,神情看起来十分惊恐。
“我是你婶子,小时候便见过你的,那时啊,你娘把你生下来便不管养。喔唷,那么小的孩子,就放在族地里不闻不问,还是婶子管了你几年饭,要记得婶子的好,知道了吗?”
龙可羡迟疑地点了个头:“你养了只狗。”
“是了!”那丰腴妇人立刻转头,对着其余亲眷炫耀似的说,“我就说嘛,若没有这滴水之恩,哪里有后来的阿羡,我们阿羡是乖孩子,不会忘的!”
其余妇人们笑着附和,那笑意有点牵强,有点干,惶惶不定的样子。
龙可羡却拧着眉毛,说:“可是你让我与狗比谁跑得快,比谁跳得高,比赢了便给我两块窝头,比输了便只能喝冷水,你还让我汪汪叫。”
那年龙氏尚是鼎盛时期,婶子们整日无事便摸叶子牌玩儿,要么就养些小猫小狗。龙可羡还小,不会讲话,却要在管家的婶子们手里讨饭吃,她见猫狗都惹人爱,便以为是吃得少的缘故。而自己虽然没有尾巴摇,可只要乖乖的,每回只吃一两口,或许就不至于饿肚子了。
要不是不会讲话,她真就傻愣愣地为两口馊窝头叫了。
这话一出,那妇人脸上霎时僵了,像一尊泛黄的瓷,在强光下显露出裂痕来,支吾地不敢开口。
龙可羡一把拂开她的手:“我不喜欢你。”
屋里叽叽喳喳地热闹,阿勒就摸黑掩在廊柱后边,只能遥遥地看。小崽耳朵灵,离得近了难保不被她听出来,他伸指撩开枯草藤,就着门前灯笼看进去,不知里边在谈论什么,那妇人们突然一窝蜂地涌上去,把龙可羡团团围住了。
另一个干练些的妇人上前,握住了龙可羡手腕,来来回回打量她,龙可羡不习惯,皱眉往回抽手,那妇人又再笑嘻嘻拉她。
阿勒差点儿没忍住,拉你爷呢!看你爷呢!
他料想龙可羡要翻脸,果然她恼了,大声说:“不要摸我!”
她气冲冲地,脸上都是决绝和愤怒,却因为口舌笨拙显得十分孩子气,被妇人们当作了女孩儿的娇闹,嬉笑着没当回事。
于是龙可羡攥着拳头,冷笑两声,一脚踹掉了半扇门,“我要回家去!不要你们来!”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里。
阿勒这才徐徐靠近。
屋里的低语声聒噪,方才对着龙可羡的千般讨好,在人后都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埋怨。
“是个犟种。”
“脾气怪,记仇得很嘞。”
“跟她那外域父亲很像,我见过的,不合群哪。”
“非我族类……”
阿勒靠着门扉站了片刻,手里捻着石子,在下阶时,手里的石子激射而出,眨眼便击穿了桌上的瓷壶,瓷片混着热茶水一齐迸溅开来,屋里霎时惊喊声一片。
他攀壁上房,顺着龙可羡离开的方向走,很快便在一处院落里看到了她。
随着砥柱崩塌,龙氏也随之没落了,院子里连灯笼也没打,龙可羡就坐在台阶上,口鼻逸着白雾,她把“我要回家去”说得掷地有声,可是她没家可回。
儿时那一张张嗔骂嫌恶的脸换了个样子,披上一张谄媚急利的皮,跑来跟她说,这里就是她家,但龙可羡知道不是的,这是很多人的家。
唯独不是她的。
龙可羡挪了点儿屁股,把脑袋靠在廊柱上,她左手拳头一直攥得很紧,里边温热,躺着枚铜钱。
铜钱上缠的红线已经磨烂了,局促地露出了丝线,她垂下了脑袋,很心疼地,一遍遍把红线抚平,然后攥回了掌心。
天这么冷。
她靠着掌心这点热过活。
冰凌挂在檐下,零星地往地上砸,阿勒就坐在屋脊上,胸腔里灌满朔风,龙可羡在台阶上坐了多久,他便隔着叠瓦灰墙陪了多久,真是……从未想过自己有此等耐心。
直到子时。
龙可羡困得脑袋直往下磕,最后实在挨不住了,拍拍屁股站起来,探着脑袋左右张望许久,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屋里走。
阿勒看着,没吭声,寒风把那股冲动压住了,随之蔓延开的是更深层次的渴望,他竟然在此刻想到了母亲的眼神。
每次隔着人潮不能相认时,每次忍不住单独召他进王帐时,每次看他短暂停留又离开王帐时,母亲的眼神都透着一种强烈的难以割舍。
他从前不明白的,此刻都在龙可羡身上尝到了滋味。
手指头不自觉收紧,那细小的石砾站不住,骨碌碌地沿着脊线滚下了房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