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看来你的故乡,也有许多神明。”程三五捧书翻页,看着其中形似壁画、只有侧身的神明画像,嘀咕道:“虽然长着人身,可一个个不是狗头猫头,便是蛇头鸟头……你们那里居然还有鼍龙?”
穿过连排书柜,安屈提正在伏案书写,他见程三五来到,赶紧停笔起身,就像衙署书吏见到上官般谨小慎微。
“其实在小人求学之时,这些神明早已无人祭祀,全部被当做异教邪神。”安屈提无奈解释道:“也就是小人出身的葬仪教团,还保留了几分遗存,但祂们已经不再回应凡人的祈求了。”
“那我看你的法术咒语当中,似乎还有不少要靠呼唤名讳、引导法力。若对应神明没有回应,法术是如何施展运用的?”程三五看着书册,神态完全不像粗莽武夫。
安屈提回答说:“这……在小人看来,中原许多法术施展之时,也要呼唤名讳、下达敕令,却未必都有对应神明。”
程三五抬眼一扫,安屈提吓得脑袋一缩,唯恐自己说错话。
“那你说说,到底是怎么做到的?”程三五把书卷随意扔到案上,一挥手,身旁便凭空出现圈椅,顺势坐下。
“小人陋见,恐怕不免离经叛道。”安屈提还是有些害怕。
“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。”程三五并不在意。
安屈提微微点头,然后开始讲述:“其实小人觉得,呼唤名讳的真实作用,并非感应各路神明,而是反过来用于调摄心念,以便存想。若有对应鬼神,那自然是能够召遣驱使。但如果没有,其实也不妨事,同样能勾招天地之气。”
“怎么会不妨事?”程三五眉头微皱。
安屈提略作思考,言道:“小人游历中原,参详各家经典,至今依旧记得《易经》有云——‘阴阳不测之谓神’。”
“这好像跟世人信奉的神明不是一回事。”程三五质疑道。
“恰恰相反,我觉得就是一回事。”安屈提忽然认真起来:“当年我在别处也没想通,等来到中原,看到圣人教诲,忽然就明白了。所谓阴阳不测、神而明之,正是世间鬼神奥秘所在。
儒门说是敬鬼神而远之,可在我看来,儒门先圣恰恰是洞彻了鬼神之事。他们是看透了,而且看得太透了,若是再无敬意,反倒不好。”
程三五没明白过来:“这哪里不好了?既然看透鬼神之事,却仍要装腔作势加以礼敬,这不是虚伪么?”
安屈提脸色变得有些尴尬:“小人当年就是这么想的,也是因此心安理得利用祆教为祸,可结果如何?”
程三五一时无语,安屈提继续说:“在小人看来,所谓神明,本就是世人与万物相处之道。凡人临河而居,既要取水为用、也要防范洪涝,因此河神既可能是福佑百姓的善神,也可能是为祸一方的恶神。至于是否真有这么一尊鬼神,反倒并不重要。
“因此敬鬼神,根本在于敬畏天地、审视己身,不要因为自己短浅见识便妄图凌驾于万物之上。这既是一种与天地万物的相处之道,不要搜刮过甚,致使气数失序,也是一种保全自身的修养之法,不要放纵物欲,常怀克己自省。
“圣人以神道设教,乃是借天地之灾变、自然之妖异,彰显事迹以感动秽行之人,使其自惩警肃。贤达之人明悟此理,自然不必多言。中下愚人信妖祥之事,惧鬼神加祸己身,因此不敢妄动。
“这才是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所在。倘若毫无敬畏,恣意放纵,连自身处境都看不清楚,岂不是自寻死路?”
程三五看着安屈提,心想这家伙经历过一番生死,性情大变,一改往日傲慢,反倒变成满口圣贤学问,让他感觉十分奇妙。
“你对中原学问……倒是懂得不少。”程三五放眼书柜:“可我看中原之外,也算异彩纷呈。”
“说实话,小人一路走来,当属中原气象最为鼎盛。”安屈提直言道:“若非如此,不会有今日感悟。”
“既然你懂得这么多,对于外面那个饕餮,有什么看法?”程三五问道。
安屈提沉思片刻,反问道:“尊者,您是打算消灭他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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