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娘子身形一僵,抬头望向程三五,尽是泪眼婆娑,如此美人垂泪,恨不得将其拥入怀中好生宽慰,但此刻程三五却不想如此。
他心中五味杂陈,一面是对太祖皇帝的崇敬,一面却是对李昭真的怨恨,仿佛所有人都希望他是李昭真,唯有这样才允许他立足于这个世间。
有些话,不仅是对丹娘子说的,也是对自己说的。
“拂世锋那伙人假借苍生大义,把你我分化割裂,让你来充当这具牢笼的狱卒,我是不得自由,可你也无法解脱。”饕餮身影在汤池各处往来闪现不定,如同鬼魅一般:
“你如今应该能体会到了吧?拓脉凿窍还不是最大的痛苦,被天地约束、无从伸张的困顿,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在与你作对。还有一群蝼蚁妄图告诉你什么是对、什么是错,要我说,全是放屁!”
解语娘看着程三五对丹娘子一通训斥,心中既有不忍,也有几分震惊。
程三五虽然不像那些前辈高人引经据典,言辞直白堪比乡野村夫,但也好像也有几分玄妙,让解语娘听得一时入神。
太祖皇帝留下的那句“百花为世人赏叹”,其实可算作是国色苑群芳的修行根基,众花精以自身姿色为引,百年来遍观尘世种种、阅尽人间欲念,各有所成。
但程三五如今这番话,则是更进了一步,不依世人所赏,亭亭独峙于天地间,向国色苑群芳展现前所未见的广阔境界,其中震撼可想而知。
解语娘甚至不是国色苑群芳中悟性最佳者,她都能若有所悟,丹娘子又怎会听不出程三五的话中玄机?而且被程三五这一通怒斥,反倒是喝破了不少心中慌乱思绪。
“我、我……”丹娘子身子发软,跌坐在汤池水中,失魂落魄之余,更添凄美。
程三五低头看着身姿婀娜的绝色佳人,难得没有生出欲念,沉声言道:“我不是李昭真,我没有他的阅历和际遇,也不知晓他的喜怒哀乐。你很清楚李昭真已死,无非是沉迷于过往美好,想在我这里找到那份回忆,寻求慰藉。”
“不要说了。”丹娘子低头掩面,并非出于羞愧,而是不堪回想。
但程三五仍然坚持说道:“我不是李昭真,我有我的路要走,不想、也不可能变成李昭真。而你也有你的路,何苦彼此牵累?”
丹娘子听到这话,再难抑制,当即掩面逃离。解语娘见状惊疑不定,恶狠狠望向程三五:“倘若丹娘子出了什么意外,定然饶不了你!”
留下这句话后,解语娘赶紧离开汤池,捡上衣物朝着丹娘子追去。
程三五长叹一声,重新坐在汤池之中,掬水搓脸,饕餮站在水面上笑道:“这就是你帮人渡劫的办法?也未免太粗浅直白了。亏你还被拂世锋**了这么多年,结果半点高明话术也没学会。”
“非要装腔作势扮成高人就有用了?”程三五冷笑着反驳:“我不是李昭真,这话并非用来搪塞应付,而是向丹娘子坦白内心所想。真话往往伤人,但我不想迁就她。”
饕餮缓缓靠近,弯腰俯身问道:“你不想做李昭真,那你要做谁?程三五吗?”
“我就是我。”程三五抬眼与另一个自己对视。
“程三五不过是拂世锋为了实现痴心妄想的容器罢了,就连这个名字都是乡下人随意起的。”饕餮发笑说:“要不是因为你与拂世锋的关系,你觉得你能够安然立足于世间么?你从头到尾不过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罢了。”
程三五眯眼不语,饕餮干脆言道:“你自己心知肚明,就是阏逢君引你来此,他猜到你与李昭真有关,所以想借国色苑这帮花精试探。让解语娘帮你隐瞒又有何用?我敢料定此刻消息已经传出去了。”
程三五稍加思索,脑海中闪过青衣小婢的身影,当即了然。
“这才是你最可悲的地方,在别人眼中看到的不是程三五,是李昭真,是拂世锋的阴谋家。”饕餮语气幽幽:“但你还有一条路可选。”
“让我顺从你?”程三五反问一句,语气冷淡。
“不是顺从我,你我之间无所谓谁顺从谁。”饕餮倒是十足大方:“打破彼此分化,恢复本来面目,这对你、对我,皆是利非害。”
程三五沉默良久,脸上看不出丝毫赞成或反对的态度,饕餮倒也耐心十足,等着对方回应。
“如果真能恢复本来面目,你打算做什么?”程三五忽然问道。
饕餮扶着下巴做思考状:“在我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好做的,无非是就是顺应本心,将所有生灵吞噬殆尽,然后让这片天地重归混沌。”
对于这个回答,程三五竟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,饕餮并非什么心机深险难测之辈,反倒十分纯粹——尽管是另一种形式的纯粹。
“从过往那无上伟力变成你我如今这副模样,用佛家的话来说,可谓是遭遇天人五衰了。”饕餮言道:“仅凭这一点,我不仅要报复拂世锋,还要这世间苍生付出代价,到时候恢复本来面目,先吃个几百万开开胃!”
程三五听到这番话,干脆向后仰倒,靠在池边阖目假寐。
“怎么?你不乐意?”饕餮提醒道:“你可别忘了,就算你什么都不做,你是依旧是饕餮半身。”
“我就是我。”程三五两眼怒睁:“还轮不到你来下定论!”
(