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氏扶额叹气:“我也没拦着…”
话音未落,少女已一个箭步窜到摊前:“老板!我婶子说了,要五个肉包带走!”
……
日头偏西的山路上,两人的影子被阳光拽长。往日热闹的归途今日格外寂寥,连个顺路的牛车影子都没见着,只余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。
放眼望去,山路两侧的谷田翻涌着金色的波涛。精壮汉子们赤着上身,古铜色的脊背在斜阳下泛着蜜色的光泽。镰刀起落间,“唰唰”的割谷声此起彼伏,沉甸甸的谷穗成片倒下,在田间排出一道道整齐的轨迹。
女人们头戴蓝布巾,动作娴熟地将谷子捆成束。孩童们挎着竹篮,猫着腰在田垄间仔细搜寻遗落的谷穗。田埂上歇脚的农人连镰刀都不曾离手,就着粗陶碗灌下几口凉水,用沾满谷屑的衣袖抹把脸,又匆匆钻回谷浪中。就连佝偻着背的老者,也颤巍巍地翻晒着新收的谷子。
路过一处开阔的场圃,眼前的景象更显忙碌。晒场被划分成整齐的方块,铺着厚厚的谷穗。赤膊的汉子们抡着连枷,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,每一次击打都震得谷粒四溅。妇人们手持扫帚,不断将蹦出的谷粒扫回原位。场边突然爆发一阵争执,原来是两家为晒场的使用时间吵得面红耳赤……
整片田野宛如一个巨大的战场,每个人都在与时间赛跑,要在晴好的天气里抢收这一季的收成。偶有山风拂过,掀起层层金浪,将汗水的咸腥与谷物的醇香糅在一起,飘向远处升起袅袅炊烟的村落……
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在西斜的阳光中探出身形,虬结的枝干像是伸长了手臂在召唤归人。二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,沾满泥土的布鞋踏在熟悉的土路上,扬起细小的烟尘。
“吱呀——”
院门被轻轻推开,太阳斜斜地铺在院子里。两张被晒得发烫的竹晒簟上松果密密匝匝,活像一群炸着毛晒太阳小刺猬。鸡舍鸭舍不见扑腾,只有微风偶尔撩动松果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“婶子,我去地里看看,”灌了两竹筒锅里早已晾凉的绿豆汤,白一一笑眼弯弯道,“把锯齿镰刀给阿奶送去。”
王氏掸了掸粗布围裙,麻利系着绳带,温声道:“路上慢些,莫跑急了。”
“晓得啦!”
白一一裤脚扫过门槛,带起一阵裹着灶房烟火气的风。她背着竹篓蹿出去的姿态,活像只灵巧的灰雀,转眼就扑棱棱扎进金色的谷浪里。
“了不得!晒场要见血了!”
“谁和谁掐起来了?”
“还能有谁?秀才娘和里正媳妇都撕头发了!”
……
白一一正纳闷田间怎就剩零星几人,田埂上突然滚来一串压着兴奋的碎语。几个妇人挎着竹篮小跑,发髻歪斜得像被大风刮过的谷堆,可脚步却轻快得像是赶年集。有个小媳妇跑得太急,篮里的谷穗都滚出来几支,也顾不上捡。
她踮脚扫视自家地块——果然不见陈阿奶和两小只的踪影。背篓里的竹筒随着奔跑“咣当”作响,白一一追着那几个妇人,一头扎进场圃外围的人堆。
人群密得连风都钻不进。“让让!让让!”白一一缩肩收腹,泥鳅般滑过汗津津的肉墙,突然衣领一紧——陈阿奶的镰刀柄正勾着她后领,力道大得差点勒着自己的脖子。
“阿奶喝口水……”她反手去够背篓,话音却被一声尖啸劈断。
“黑心肝的毒寡妇!”里正媳妇邹氏不似初见时的温婉,拧着眉毛,脸不知是被晒得还是被气得满脸通红。发间银簪危险地晃着,她抄起木耙“咚”地砸在地上,震起一片尘土:“天不亮就来占这么大片地方,还撒这霉谷害人!”
秀才娘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头巾。阳光下,她黄褐色的粗布衣裙朴素得扎眼,可腰间却挂着枚精致的象牙腰牌。“公用晒场,先到先得,天经地义。”她脚尖轻点地上发霉的谷粒,“倒是这等毒物…和某些人的心肠倒是相配。”
“谁若不信,”她脚尖碾碎一小撮霉谷,内里竟露出诡异的蓝绿色霉斑——这根本不是田间常见的灰霉,倒像药铺见到的毒蕈色泽。粘液沾在绣鞋底拉出蛛丝般的细线,“大可尝尝?”
秀才娘广袖一甩,黄褐裙裾旋出个稳当的圆弧,袖中飘出一方丝帕随风飘到人群中央,一枝并蒂莲纹栩栩如生开在角落,旁边的小小血色梅花红得刺眼——
人群中“嗡”地炸开了锅,三两成□□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仿佛遮天蔽日的蜂群同时振翅。“是腊梅的帕子,我见她绣过。”“怕不是送秀才的信物?”“瞧瞧这汗巾阵脚,明明就是自愿的!”“秀才娘故意羞辱里正媳妇哩!…”
里正媳妇脸色“唰”地白了。她抄起木耙就要去挑帕子,谁知一位白发老妪突然横出龙头杖,“当—”地架住木耙。老太太虽拄着拐,腰板却挺得笔直:“老身倒要看看,谁敢动我孙媳妇的嫁妆。”
“嫁妆?”里正媳妇尖声大笑,银簪都颤歪了,“要不是……”
“啪!”
一记响亮的耳光突然打断了她。腊梅不知何时挤进了场圃,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,一边脸颊上的五指痕红得扎眼:“娘既坚持要卖女求荣…”她抓起一把霉谷就往嘴里塞,带着血污的指甲缝红得触目惊心,“女儿今日就…”
“住口!”陈阿奶的锯齿镰刀突然横在腊梅面前,刀尖上挑着个油纸包,“要吃就吃这个。”纸包一角散开,露出几块芝麻糖——正是白一一今日从县城带回的。
场上一片死寂。太阳被厚厚的云彩遮住了光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