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各的才艺。有的容貌顶尖,有的温柔小意。姜王并不是沉湎美色的帝王,这些千娇百媚的人得不到宠爱,便枯萎在宫墙中。得到了帝王宠爱也不见得是好事。王杨采需得花些功夫才能记起那个女子,但他仍然摇头道:“奴才也记不清了。”徐流深于是不再问。他长到如今,只问过两次,一次是对“母亲”这个词有概念的时候,另一次是现在。王杨采听见自己心中的叹息,放低声音道:“王上不希望您如此。”檐角宫铃撞击作响。徐琮狰希望王朝未来的主人强大,冷血,薄情,没有软肋。徐流深按照他的要求长到十八岁,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。他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母妃他没有,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朋友他没有,也不问为什么人人可以放纸鸢他不能。他课业繁重也觉得难以忍受,在漆黑一片的禁闭室中也觉得害怕。他想让人来给他开门,可周遭静得可怕,没有活人的声音;他饿得吃掉一小截桌腿,很多乌鸦在外面盘桓;他第一次杀人时也做噩梦,喷涌而下的血溅满全身,洗也洗不干净。他一直在溺水,永远睡不着,蜷缩在床榻一角睁眼到天明。小孩不知道。他渐渐不爱说话,一声不吭承受徐琮狰剖开他筋骨的刀,摊开模糊血肉,露出森森白骨,再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自愈。徐流深露出厌倦的表情:“本宫知道该怎么做。”他和姜王的分歧不在于和亲或是打仗,这场仗一定会打,只是以什么借口。姜朝缺一个打仗的借口。他应该让徐韶娩服毒,嫁过去后死在西戎边陲,借公主之死开战,一举北上。最是无情帝王家。刺骨寒意从脚底升起,王杨采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他讷讷不语,终是道:“殿下与六公主,原也没有什么情分。”徐流深站定,远处元宁殿淹没浓重夜幕中。他看了看,答非所问:“是么。”整座姜王宫密不透风,叫他也觉得透不过气了。但从来如此,他很难说清自己为什么在和亲一事上固执,仿佛退让就会失去很宝贵的东西一样。是了,他和宣敏,真要说也没有什么情分。王杨采默然,陪着他在黑暗处站了许久。直到一串凌乱脚步声传来,打破寂静——“不好了,公主不见了!”“紫宸殿呢?”“没有!”“皇太后那里?”“没有……”“还不快滚去找,想惊动王上和世子吗!”“……”“大胆!”王杨采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太监,斥道:“看看你面前是什么人,也敢冲撞!”小太监“扑通”一声跪下,在地上磕头:“世子恕罪,世子恕罪,小的不是故意的……”“公主如何了,你且说。”王杨采道,“从实道来。”六公主不见了。
宫中乱了套。谈善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湖边上吹风,他吃得多有点不消化——好吧也不是,就是睡不着。他脑子里一刻不停在想徐流深到底是怎么死的,鳌冲?看起来不像。有个很悖论的点在于鬼告诉他自己死于太师鳌冲之手,而鳌冲如今成了并肩王。这对父子对鳌冲的态度也很有意思,徐琮狰给他地位权势是为了安抚当年随他稳固江山的众多将士,但并肩王这样的名号明升暗贬,架空了鳌冲所有实权。自古帝王枕畔不容他人安睡,证明他早对鳌冲有所忌惮。十一跟着他,暗处可能还有隐卫。谈善把外衣往草地上一铺,躺在青青草地上。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,远处夜幕浓青,与繁星弯月相接的地方生出朦胧的月晕。“没有,公主不在这儿。”“那会去哪里?”“还不快滚去找!”谈善捞着长衫回头望了一眼,提着灯笼的宫人焦躁地来来回回走动。他眉心抽动了一下,问:“六公主不见了?”十一心思重重地说:“公主当真可怜。”锦衣玉食十几年,要跑到举目无亲的苦寒之地。和亲之事一出宫里倒有些流言,说王上铁血手腕。这深宫里各人有各人立场,公主的母妃心疼女儿,兵行险招,企图令无情帝王回心转意。她掌上明珠的女儿,千辛万苦养到如今,不管如何也要拼死一搏。嘉统四十二年,年仅十五的宣敏公主殁西戎。帝怒,王世子率兵北上,灭周边十一国。湖水在月光照耀下泛起涟漪,谈善站了会儿,并不开口。他从不对古代人行事做任何对与错的断定,他少时读书,很能明白“在其位谋其事”的道理。姜王是君王,前朝国事冗杂,臣子后妃儿女众多,更新换代还快——他在宫里见到人未必能想到对方是谁,久而久之所有人在他心中都变成工具化的符号:文臣为他出谋献策,武将为他卖力打仗,后妃为他繁衍子嗣……你能指望他有君臣之情和儿女私情?他要做君王,心思就该放到政见大局上。做九五至尊没有想象中容易,也没有想象中自由。他很害怕徐流深变成姜王那样的人。谈善轻轻地叹了口气。他看到一条无形的沟壑,横在他和徐流深之间。世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世子,是天下人的世子。“你又在想什么?”十一看他半天不说话,没忍住问。谈善:“在想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梦,梦如南柯黄粱,总有醒来的那一日。”“总归做梦的时间不算长,还来得及。”他双手拢在宽大袖袍中,发了一会儿呆,对十一说:“你回去吧,我想一个人待会儿。”十一点点头,仍然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。湖上有船,谈善挽起裤脚跳上去,船微微一晃,周边涟漪荡漾开。十一正要跟着跳上船,谈善冲他挥了挥手:“你在岸上等我。”是湖,禁宫中也出不了事。十一犹豫一会儿,答应了。湖边上生长出深绿的荷叶,月色水溶溶。谈善捞着浆划了到湖中央,确认岸上举着宫灯的人看不见才掀开了帘子,了然道:“公主。”徐韶娩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,她没穿披风,缩在里头,小小一只抱着膝盖,情绪倒很是平静:“本公主就是心情不好,出来走走。”谈善坐在甲板上,递给她一方帕子。掏了半天又从袖子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两颗很红很大的枣儿,顿了一会人说:“我也心情不太好。”徐韶娩望了一会儿他的手,把自己抱得更紧,小声:“多谢你。”谈善坐得离她很远,想了想,对她说:“你有没有听说过孔雀神,他会保佑你一路顺利。”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