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说将来她成亲,一定要长正眼珠子,找一个敬她疼爱她的夫君,別像她,眼珠子歪了,寻死觅活嫁了这种男人,受一辈子窝囊气。
母亲还说,好看的男人靠不住,都说歪瓜裂枣,可歪瓜裂枣往往是最甜的。
母亲还说,男人最要紧是一心一意,三心二意,见异思迁的男人猪狗不如。
萤娘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,一一记下来,想等长大一点儿再琢磨。
然而还没等她长大,母亲便死了。那天父亲醉醺醺地回来,身边居然搂着个娼妓,堂而皇之走进屋子,搞到床上去。母亲与他们扭打在一起,被父亲推开,撞到桌角上,额头鲜血长流。
父亲竟也不管,照旧搂着娼妓翻云覆雨。
母亲坐在原地,两眼空空,如同枯槁之朽木,木然听着床上男女的吟喘。不知过去多久,声音消失了,床上两具黄白交叠的肉体似已熟睡。
母亲站起身,她头上的血已经凝固,红彤彤地印在半张脸上,酷似伤疤。
她抱起熟睡的萤娘放到屋外地面上,回到屋里,踢翻酒罈,劣质酒浆汩汩流出来,漫及地面。
烛台随之倾倒,大火「嘭」地燃烧起来,不需要循序渐进,顷刻蔓延整座屋子。
萤娘揉着眼睛起身,看到母亲站在熊熊燃烧的火屋前,火光将她脸庞映得通红,已然分辨不出哪边染过血哪边没染过血了。
就在萤娘惊疑不定时,屋子里传来女人惊恐的叫声,旋即,一个女人自火海冲了出来。萤娘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,蔚蓝的夜空下,女人苍白的肉体一丝不掛,火焰追着撵着,咬上她的头髮,绚烂至极的燃烧。
萤娘一生看过许多次烟花,但是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次,火焰在三千青丝上绽放,如梦似幻,足以叫人铭记终生。
父亲喝多了酒,没能逃出来。
而母亲呢,母亲回过头,衝着萤娘嫣然一笑。那是她活到九岁,第一次看到母亲笑,確如传闻中的明媚无双。也是最后一次。笑过之后,母亲义无反顾地冲入火海。
后来的一切都是那样纷乱杂沓,等到一切尘埃落定,她已身在祖母家。在祖母家清贫潦倒地长到十七岁,萤娘嫁人了。
她一直谨记母亲的话,好看的男人靠不住,因而选择了一个相貌普通老实本分的男人。婚后生活枯燥无趣,是啊,守着一块木头能有什么乐趣。
好在男人命短,没两年归西了,她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流寡妇,风流是欲加之词,实则她对那种事並不亲近。街坊中也有要给她说媒的,她通通瞧不上。
她是有回去找过郭家人的,就在她成亲的前一天。她得到了和母亲一般的待遇,一包金银首饰打发出来了。她的外公说看在她身上流着他的血的份上,给她一些补偿,但以后都不要再来了,再来休怪他乱棍打出去。
丈夫死后,萤娘守着那包金银度日,如若精打细算,够她一辈子吃喝不愁。
已婚配的妇人总是对单身的寡妇抱有异样的敌意,究其原因,当你不是谁人的妻时,便可以是任何人的妻。
针对萤娘的流言甚囂尘上,往日里亲姊热妹一般的姐妹通通消失不见。
这节骨眼,黄惜闯入了张萤娘的视野。她足够温柔,足够善良,对她的遭遇足够同情。更令萤娘意外的是,她还有一个对她爱重异常的丈夫。
冯氏夫妻不像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对夫妻,他们情投意合,如胶似漆,即使成亲多年,已经抚育一个孩子,夫妻俩的感情依旧甜蜜如初,甚至有增无减。
萤娘这才知道,原来母亲给她念的那些诗,那些关於夫妻琴瑟和鸣比翼连枝的诗皆是真的。她愈发爱往冯家走动,爱看冯广白深情款款地唤黄惜娘子,爱看黄惜娇滴滴的回应。有时候他们因一点儿小事慪气,她比他们还着急,极尽调和。
有些嘴碎的,背后议论她惦记冯广白,她气坏了,上门拧烂了那妇人的嘴巴,至此她的凶名传开,等閒不敢招惹。
她喜爱冯氏夫妇到了近乎痴狂的地步,每月必到寺里上香,跪到佛祖面前祈求保佑冯氏夫妇感情顺遂,白首不相离。求来同心结等物也第一时间送到黄惜手上。她爱重他们,远胜自己。
仿佛他们才是她生存的意义,他们的喜怒哀乐,一顰一笑,莫不牵动她的心。
突然某一日,天塌地陷了。
一开始只是似有若无的身体擦碰,萤娘感到怪异,却也没放在心上。再后来他胆子大了起来,趁着黄惜不在,故意与她肢体接触,摸着她的腰说:「萤娘近来丰腴了。」
她拨开他的手,退开一步,警惕地盯着他。
他哈哈一笑,状似随意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:「同你说几句玩笑话,这么认真干嘛。」
接着黄惜走进来,他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,接过她手上的茶壶,嘱咐她多休息。中秋佳节,三人同到街上游玩,她看中一只白玉鐲子,想到身上並无余钱,遂作罢。不料第二天他竟登门送上玉鐲。
她一方面喜爱那玉鐲一方面又觉不妥。
推拒中,他对她动手动脚,她虽怒目而视,没几个回合,到底落他手里。他紧紧箍着她,嗅她身上的脂粉香。她战战兢兢地问他到底想要干嘛,他说:「你说呢,你当我看不出你对我有意思?」
「有意思……不,我只是羡慕你和姐姐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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