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无言,树影鬼怪触手般从旁处蔓延至脚下。“我……”谈善刚起了个头,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,他刚扭了个头,余光晃过去一片深青衣角。吉祥不明所以顺着他视线往前看,被往下一扯——谈善反应极快,顺畅:“下官参见王上,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吉祥一惊,头也没抬恭敬叩首:“奴才参见王上,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“寡人顺道来看看。”徐琮狰身后跟着王杨采,摆摆手,“起来罢。”谈善站起来,慢吞吞地说:“谢王上。”他靠在雕花木窗边,很沉得住气,也并无惊慌,徐琮狰于是多看了他一眼,又将目光移向殿内:“睡下没?”谈善往里看了一眼,斟酌着回:“大约……没有。”帝王威压沉沉如巍山,吉祥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他两股战战,却还是忍不住道:“殿下头痛。”徐琮狰默然了一阵。薄窗上其实能映出他们四人的影子,中年帝王两鬓已出现斑白,他手拿一串红玉玛瑙珠一颗一颗盘,不知怎么和谈善一同沉默了。月牙静悄悄爬上树梢。过去了一炷香,也可能是两柱香,站立的脚跟开始发酸。谈善不引人注目地倾斜身体,将上半身借力靠在窗棱上,菱形方格硌得他骨头隐隐作痛。“寡人不进去。”徐琮狰并无感情地说:“头痛而已,让他明日早朝。”谈善笑了一声,少数时候他胆子还是够大,这一声直接把王杨采和吉祥吓到,二人双双对视,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去。地面跪出“咚咚”接连两声叩响。徐琮狰移开脸,森冷地吐字:“你笑什么?”明月当空叫,青年从半靠的动作直起身,他薄衫,双手缓缓地揣进了袖中,抬起眼和这位积威深重的君王对视。——我竭力想要保护的人,我尽所有努力想要他快乐的人,我付出心血和精力好好养护的人。凭什么?凭什么。“我有时候不知道……”谈善平静地质问,“你想逼死他吗?”吉祥瞳仁剧烈地颤抖,他甚至顾不上御前失仪,猛地抬了下头。檐下阴影将一步开外青年笼罩,让他难以看清对方的神色,只模糊窥见一条冰冷的唇线。夹杂的风雪将搞搞悬挂的大红灯笼重拍在朱红廊柱上,发出接二连三“砰砰”的巨响。竹条在内里弯折,“咔擦”断裂。徐琮狰久居高位,许多年不曾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。他晦沉了脸色,嗤笑道:“寡人从未做过错事。”“从他弱冠往后,他将要拥有的远比失去的多。无边疆土广阔山川,承平盛世万国来朝——”徐琮狰梭然闭眼,加重语气:“人之有德慧术知者,恒存乎疢疾!”谈善忍无可忍无需再忍:“从前我在四书五经中读过这句,后半句接‘孤臣孽子,其操心也危,其忧患也深’。‘孤臣孽子’这四个字……”他直勾勾盯着徐琮狰,语速越来越快:“即使王上为巫祝之言力排众议将殿下推上世子之位,王上心里依然认为让殿下即位名不正言不顺,他非中宫嫡出又非长子,与历来宗法礼教制度相悖。”“但王世子之位上又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,巫祝预言满城风雨,王权需要坚实的基础。因此他必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来证明你的决定正确,他必须是最完美的继承人。无论是积压如山的课业还是连篇累牍的奏章——从少时起他就从没有快乐过。”在一片极其凝固的氛围中,谈善堪称嘲讽地反问:“我说得不对吗?”死寂。
徐琮狰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。他此刻当真有将人就地处死的心,然剑还未拔出来,背后有人低笑出声。“君父。”徐琮狰霎时一僵。谈善说那一长串话没害怕,此刻猛然惊醒似地哑巴了,脸上流露出懊恼。他太冲动了。青年背对着自己,肩颈线条紧绷。即使是相当模糊的轮廓也够了。徐流深靠在门框边,一点苍青色暗芒从他唇角掠过,带出不甚清晰的笑意。他兴味索然地将视线移开,和徐琮狰两两相望。很早,很早以前,他也因此而困惑过。在无数个深夜,他发现自己无法令对方满意时还会感到忐忑。但此刻,他突然觉得答案不重要了。“明日本宫会上朝。”徐流深语气并无异状,仿佛并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字。“本宫饿了。”谈善浑身松懈下来,小幅度地扭头,徐流深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,一用力将他拉至自己身后,擦肩时吐息变得深刻,“想吃虾馅的云吞。”谈善别别扭扭说:“半夜吃多了积食。”徐流深:“本宫晚膳胃口不好,吃不下。”“加不加醋。”谈善没忍住被他带走,说了好几天前就想说的话,“你吃得太少了,所以抵抗力差。”徐流深事事有回应:“加,往后不会了。”他转过半边脸,对自己的君父露出了罕见的,锋利的獠牙。他从来就不是一只温顺的羊羔,而是披着羊皮的狼,成长到如今早已有随时扼断头狼并取而代之的厮杀之力。“他是本宫的人,他想说的话本宫很早以前便想问。”“至于其他……”徐流深冷淡地提醒,“整座王宫,已经不再是君父的王宫。”炉火烧得旺盛。云吞面皮是事先准备好的,馅料也简单。谈善捏了十来个,丑得千奇百怪。白软鼓囊的云吞下锅,憨态可掬地浮上来。他又顺手调了碗醋汁,再淋一层红油,霎时“哗啦”一声,香气四溢。滚水沸腾,形似浪花雪白。谈善胸腔里跟着一阵阵翻涌,他默不作声等云吞煮熟,热气蒸得眼底发湿。半天过去他捞完云吞往大瓷碗里一放,低着个眼皮站到一边,好险没叫世子爷全名。“刚刚不是还伶牙俐齿?”徐流深手上沾了面粉,他实在看不清什么,全靠听觉辨别另一个人的存在。这种情况下的安静对他来说更像折磨,一切声音都被无止尽地放大,除了他想听到的。他压着眼皮尽可能缓和语气,询问压得像恳求:“不愿意跟本宫说话?”谈善不开口,却把一双竹箸塞进了他手里。他离得像远像是近,存在感缥缈得在另一个不同时空。世子爷手上沾了面粉,白蒙蒙一片雾气中什么也看不清。他坐在矮凳上,听见另一个人发蔫的声音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徐流深兴致缺缺地问:“对不起什么?”谈善打起精神,话到嘴边改口道:“云吞,殿下久等了。”话音落地徐流深笑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