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哇哇哇……我苦命的囡囡啊,怎么就这样撑不下去啊,祖母还没将你送嫁到秦家,你这样死去,变成无主孤魂,可怎么办啊我苦命的囡囡啊……」凄厉的悲嚎持续着。
「阿婆……」小女孩实在想象不出这个跟她一样快要饿死的老婆婆,怎么还有办法发出这样大的哭声,明明已经两天没一丁点东西入肚了。
「不该是这样的……这世道……不该是这样的……老天爷啊,您何时才肯大发慈悲啊,老天爷您开开眼啊,怎么就让我钱家这样绝后啦,我钱家几辈子的积善,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啊,呜呜呜……」老妇扑在地上惨痛哭嚎,枯瘦双手对着干硬的泥土抓挠拍打,像是在对这世间的一切控诉着什么。
「唉。」小女孩没辙地叹气,觉得这阿婆愈劝愈哭得没完没了,她还是不要劝下去好了。虽然在她看来,阿婆哭成这样实在很奇怪,对老天爷抱怨或祈求什么的更奇怪。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了,有什么好哭的?哭又没有用。
从她出生到现在,她所认知的世界就是这样——满目疮痍的大地、衣不蔽体的流民,每天每天都会看到路边倒着许多饿死的尸体,那些尸体因为枯痩得找不到皮与骨之间应该有的肉,所以幸运地躲过被分食的命运,那些稍稍有点肉的尸体,早被人趁新鲜时给拆吃掉了。
对她来说,这世道原本就是这样子的。既是理所当然,也就没有所谓的悲痛伤心,所以她不会像阿婆那样觉得这一切都是错的、都是不应该存在的。
阿婆总是哭哭笑笑地说着不可思议的梦话,说四十年前世道不是这样的,那时地里有粮,人人劳作,天天都有食物吃,就算是穷人也能一天吃上一顿饭,甚至是最卑微的乞丐,都至少三两天能混上一顿吃食……
她不知道什么叫卑微的乞丐,不过当她听说乞丐就是什么也不用做,只要坐在一边装出可怜样,就会有人平白给一口饭吃时,简直要嫉妒坏了!
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好光景?!
这世上怎么会有平白给人食物的傻瓜?!
如果不是阿婆乱说骗她的,那就是她真的没生对好时候,才会连当乞丐的机会都没有。
所以她现在有点相信阿婆说的那些离奇的梦话了。如果阿婆梦话里的世道是真的曾经存在,那么,他们现在这个世道,就确实叫做乱世没错。他们现在的生活叫颠沛流离,他们的性命比一根杂草还不如——也是,杂草至少还能吃呢,而她们这样浑身上下没一两肉的,连那些敢吃人肉的人都懒得抓她们去吃掉……
阿婆是个好心人,有着对她来说很奇怪的善良。如果有人敢偷她的东西,即使只是一口水,她也会与那人生死相搏,不死不休。可是,阿婆被她偷过食物,却是唯一没把她往死里打,甚至还把自己已经够少的食物分一口给她,让她没有饿死在上一个冬天的好人。
这样的世道,好人是一种非常不应该的存在;她没见过别个好人,阿婆是仅有的一个,所以当阿婆的孙女病死之后,她才会紧紧跟着阿婆。什么报恩不报恩的她不懂,她只是觉得不应该让阿婆就这样哭到死,就算阿婆没亲人了,至少还活着。既然老天没让死,那就好好活到终于饿死的那天才对啊;大家都活得不好,却也没想死的,阿婆应该合群一点,不能因为自己老了就不珍惜活着。
她安静而苦恼地看着阿婆哭瘫在地上,直到泪水哭干了,直到哭到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去发出一点声音,这片荒凉的地界,终于又回复只有灰茫茫的天、干裂的大地,一望无际的荒凉,充满死亡气息的窒息般宁静。
她实在饿极了,忍不住咬了手上的树根一口,然后任那苦涩至极的味道虐待着味觉;她勇敢地咀嚼,任由那苦得堪比胆汁的味道折磨她全身感官,就是不肯草草吞下,只为了逼出一点口水来让自己稍稍解渴。
收效甚微,但到底心里有些自欺欺人地觉得喉咙已没有干得那样厉害了。好不容易将嘴里的树根嚼得烂烂的,才依依不舍地吞下肚,让已经两天没进帐的胃袋有一点点补给,虽然那么一口树根并不能提供她多少力气,也无法使身体变得有力气一点,更无法让她在抬头或起身时不要头昏眼花。
幸好,这是她从出生以来就过惯了的生活、习惯了的饥馑,并不会觉得自己的命有多苦——反正每个人都活成这样,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了。
不过啊……
她看着哭昏在地上的阿婆,想着阿婆说过的那些梦话,就算嘴里没有口水可以吞,她还是忍不住干咽了喉咙好几下,以致肚子更饿了,却不敢将目光放在手上紧握着的那块树根,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它吃掉。不行,这是要给阿婆吃的。她将头抬得高高的,望向灰扑扑的天空,渴望地喃喃自语——
「就算是骗人的梦话,如果能过上每天都有一顿饭吃的日子,该有多好啊。我好手好脚的,就不去羡慕乞丐了……到底每天能吃上一顿,总比三天混上一顿好上太多了……哎,一天一顿饭耶,真是神仙日子呢……」
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大概永远不会有改变的一天,不过幻想一下又没有关系……虽然愈想愈饿,且肚子凶狠地鸣叫起来。小女孩抱着肚子在地上蜷成一团,但就算被虐成这样了,她还是坚持想象着满满一大碗糟糠饭应该长成什么样子,或者一大块又硬又扎实的苦菜窝窝头应该会是什么样子,又或者只要一根水嫩的树根,有点甜甜的更好,喔,这个想法太奢侈了!赶紧换个实际的,那树根只要不要那么苦就好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