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,他缩了缩脖子,将下颌埋在衣领里,“人类的领土在扩张……很快,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狭义上人类无法涉足的净土了,即使有,那也不是我该能去的。”
黑泽阵又问:“我在课本里见过你吗?”
他的问句是跳跃式的,细究之下才能体察出背后隐含的逻辑性。唐沢裕先是顿了一下:“恰恰相反。”
“当你本身不属于这个秩序中,”他说,“就已经没有再作干涉的权利了。”
夜风渐渐地冷下来,他在无意识加快脚步,似乎想提快速度回去。黑泽阵始终在他身后,落后半步的地方,听到他的声音从风里飘过来。
“我的好恶能决定什么?就算我能用经验判断,这一条路是对的,另一条路是错的,可怎么就不会又更高层次的人批判我,这经验不是偏见、傲慢和一家之言?”
“没人有资格在事发前对未来的优劣下定论。历史的归历史。人民创造历史,而我始终是旁观者。”
“既然这样,”黑泽阵说,“那你为什么要回来?”
他终于又绕回这个问题上,像一个没有要到糖吃的小孩子,一遍又一遍,只想得到自己满意的那个结果。可他实际上也不清楚自己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,或许最优解从来就没有存在过,一切只是他的垂死挣扎,或者说,痴心妄想。
“可能是因为……信念吧。”唐沢裕说完顿了顿。
“我是不喜欢谈理想的。就像天边的月亮,可望而不可即的事。”
“如果说我为什么要回来,”他说,“大概是因为月亮就在湖底。那么近,近在眼前,我总得捞一捞它。”
黑泽阵想:我也是。
他的一举一动冷静到极致,呈现出一种野兽被逼到绝路,爆发之前的缜密。回去的路上他拧开保温杯,递给他——唐沢裕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;之后用什么话题扯开关注,他已经没印象了。
唐沢裕拿出钥匙开门。他喜欢把钥匙串在一起,又挂上一对鸡零狗碎的小玩意,拿在手里叮叮当当,很有分量的一大串。门外的路灯坏了,有气无力地忽闪着,他弯着腰,眯起眼去对锁孔,黑泽阵在这时说:“我没有信念。”
“什么?”唐沢裕一时没反应过来。紧接着,他以一种惊人的记忆里把这句与上一个话题串联起来,并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。
唐沢裕说,自己会回来也因为某种信念感。
而他说自己是个没有信念的人。
他开门的动作渐渐地慢下来,不像在专心分辨钥匙,反而像在拿金属一下下戳锁孔玩。黑泽阵目不转睛地注视他,墨绿的瞳孔在暗中呈现出慑人的光泽,像是要把这一幕永久地留在记忆里。
唐沢裕终于戳开了那个钥匙孔。他在门口踢掉了鞋,然后又续上这个话题。
“我刚想说,那不妨试试像我而活……”
“但那未免也太自大了,”他说,“况且,我未必能担负起一个人的生死。”
“所以,听到你能在擅长的领域做出成绩,能升学,有导师指路,我其实很高兴。去找到一件喜欢的事,全神贯注,并为之付出一生,我觉得那样是快乐的。”唐沢裕说话间忽然失笑,“临终前没有遗憾——这是我想到过所有事里,最圆满的那一件了。”
黑泽阵却说:“好。”
“好什么?”唐沢裕反而一愣。他本能地意识到,黑泽阵应下的和他所说并不是同一件事。背后有风声袭来,那一刻危险的直觉攀上巅峰,他在电光火石间转过头,因而也看清他在阴影中的神色。惊人的漠然与专注。
这就是他看到的最后一眼。
视野有黑暗漫起来,眼前的景象在飞速后退,微缩成一个圆,接着又变成一个亮点。
……失去意识的人软绵绵栽倒下去,又在空中被一只早有准备的手接住。
黑泽阵把他放在沙发上。他没有急着做什么,回到卫生间,一遍接一遍洗手。水池边放着一个已经空了的保温杯——盖子是打开的;他在很早以前就会出门带一只保温杯,所以唐沢裕会在他的杯子里喝水。
一粒预谋之中的安眠药。
壁炉在出发前熄灭了,木头间只剩暗红的炭。室内的空气是冷的,他在森冷的白光下,一遍又一遍洗手,在刺骨的流水中体会到一种卑微的、丑陋的、刻骨的眷恋。
我早有预料。他想,并且也接受了。
你不会为我而留,所以只有我追上你。
但我做不到。
他没有抬起头,因此就不知道,镜子里的自己呈现出一种怎样漠然的脸色。做完这些后他关了水,站在沙发旁边,昏迷的人无知无觉地沉睡着,仿佛整个人就和此刻的外表一样,天真、柔软且无害。
沙发在重量下微微倾斜,黑泽阵坐在一旁,不断地摩挲那处皮肤,直到唇角呈现出一种充血的通红色;
然后他垂下头,慢慢地,鼻息蹭过了他的侧颈。
他在指节上留下一个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