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嬿婉本想着再好好敲打他几句,免得他疯起来一时不查,被有心人看了去捏造事端,却被他跪得抿了嘴,又听着他往日里那副阴柔清亮的嗓子哑成那个鬼样子,还强撑着换回了嬉皮笑脸的旧模样,倒是让她一时有些难开口。
罢了,卫嬿婉心里叹了口气,进忠是个聪明人,既然一点就透,想来也不用她多费口舌。她心里落定,便看着进忠仿佛复印了之前王蟾面对他时的那副谄媚样子,心里觉得有些可乐。
她伸手摸了摸进忠亮亮的半月脑壳,颇有些好笑的打趣他:“进忠公公这般爱银钱的人,怎么也想要寻道长生?”
进忠心里虽还慌的一塌糊涂,却极喜爱她的碰触,忙把脑袋往她手下凑了凑,往日哄着皇帝寻乐子时也不及现在的情真意切:“谢炩主儿恩惠,仙人抚顶,奴才肯定能长命百岁,您再摸摸?”掩在没脸没皮的无赖模样下的一颗心又忽的飞起来,他的仙人愿意伸手,哪怕是摸小狗一般的调笑,他也欢欢喜喜地受了。
卫嬿婉见他一副狗崽子求恩赏的模样,被他逗得笑起来。轻推了一把手下温热的脑袋,纤纤的指尖拎着他一侧的耳尖拉近了些,低低的跟他说了教导王蟾的事。
进忠本来还是有些不乐意,但是嬿婉轻柔的嗓音低低地跟他求情,说麻烦你,再做一回先生罢,只瞅你得空儿的时候,王蟾实在呆得她不合用。他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,出了房门就拐去后院找了王蟾,说了一会子话,又盯着他安排了新来的四个太监,转回前院儿对着卫嬿婉的寝殿又规规矩矩磕了个头,才出了永寿宫门。
回到养心殿,进忠寻了机会仔细的回了差事,说了好一通炩主儿接了赏赐如何如何欢喜、如何如何感念皇上的恩德、如何如何一再地说违了规矩不肯提前收粗使太监,他劝了好一阵子炩主儿才跪地再三的谢了恩,直说的皇帝心满意足的表示炩妃懂规矩又体贴,交代李玉下午宣炩妃养心殿侍驾。
进忠退下去的时候,压根儿没在意李玉瞪他的那一眼。他垂眉耷眼的快步回了庑房,在自己的角房里坐定了,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。他脑子里终于可以把卫嬿婉在他踏出房门前嘱咐的那句话翻出来,细细的回想。
“进忠,”他回头看见他的仙人扔坐在那片柔光里,脸上不掩担忧的看着他,似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下一句话,他有些困惑是否是炩主儿有要紧事没交代完,脚下顿了顿,终于听到她说,“皇上跟前儿,好好保住自己。”
他的心在一刹那又乱了。
【我们的小嬿婉是十分懂得拿捏人心的,尤其是对着进忠。
进忠:被炩主儿吊成一条忠狗,汪。】
进忠其人
进忠不记得自己是何方人士,只记得家乡发了大水,他和娘逃难来了京城。娘没能进城,就死在了城门外,他用手和石头挖了个大坑把娘埋了。
那时候乱的很,他靠着摸死人身上的吃食和衣裳挨到了开城门,城门开了就有了赈济的粥铺。他去领吃食的时候被偶尔去监察的太监看中,稀里糊涂的就被领进了净身房。等他挨了一刀,发了场高热之后,就和其他一起进来的几个男孩子一起被编进了一队,进保也在其中。
从此他就陷进了这个吃人的紫禁城。等他真正明白做太监意味着什么的时候,他根本来不及哭一场,就已经学会了脸上挂起虚假的笑,点头哈腰的伺候师父、攒月钱孝敬管事太监。
他因着长得好,总是会受到这样那样的排挤,后来招他进来的大太监喜欢招他晚上伺候,没人敢再排挤他了,他却进了另一个地狱。
那太监虽不是王钦之流,却是个喜欢拿鞭子抽人的,他现在前胸后背上还有细细密密的鞭痕,虽然浅了也淡了,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当时的触目惊心。
再后来他想法子灌醉了虐待他的大太监,趁着夜色把他掀进了湖里,然后借着他的余威顶了差事,差事办得好,他得了脸,一跃进到了御前,拜了李玉做师父。
在太监行里,他算是跃的快的,毁了他的人也做了他的登天梯,进忠蜕变成了聪明伶俐又阴狠贪财的进忠公公。可是再怎么往上走,太监还是这紫禁城里、乃至这天底下,最低贱的阉奴。
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,严格来说,恶人还差不多。他也不以为耻,想要活下去,不被人吃,就吃别人。紫禁城就是这么个地方,他揣着一颗仿佛黑透了的心,钻尖儿拔营的往上爬。
当今圣上善诗词爱文墨,他就找了老嬷嬷学认字,搜罗许多诗词集子私下里用功;李玉是个假正经,他就装出一副机敏伶俐又乖觉的样子伺候师父;后宫里也有来攀他的宫女儿,不知怎的他一打眼儿就知道这人心思为何,他觉得她们都甚是无趣。
皇上年轻,他不着急现在就找新主子,于是一概都拒了,只留了敛财的口子通着皇帝的后宫,偶尔卖卖消息,真真假假,保着一身安稳也能贪些富贵。
后来他御前位置渐渐稳固,于是便不再多余遮掩自己的阴郁狠毒。他吊着一双眼睛在众人间游走,仿佛盘踞过了冬天,惊蛰过后出来觅食的蛇。直到他遇见卫嬿婉。
滂沱大雨里一只乳燕被打湿了翅膀,陷在泥里飞不起来。她实在是好颜色,完完全全对了进忠的胃口。他算是半师从于当今圣上,御前侍候的时候,他支着耳朵听皇上和大臣暗地里较量、教皇子们圣贤之道、和后妃们虚与委蛇的调笑算计,皇帝的性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,而他比皇帝更早一步看到了卫嬿婉这张极适合调教的白宣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