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理睁开眼,恍惚间看到了一个遥远却极其熟悉的面孔:“薄乐?”薄乐,薄家的少爷,他的年幼玩伴。他到底还是没有撑住吗,竟见到了早亡的故人。薄乐死了,如今在他眼前的和尚子难。他救了雍理,耗尽满身内力为其逼出毒素,又将师父留下的救命药喂给他。雍理睁开眼时,已经睡在一个陌生的帐篷中。子难面色苍白,声音沙哑:“你中毒太久,贫僧也只能尽力救你性命,至于你一身经脉……”经脉尽毁,一身内劲全无。子难不知他之前身手如何,却知从今以后的雍理身体只剩孱弱。哪怕精心调养,只怕也会落下夏日骨痒,冬日筋痛的毛病。雍理全无所谓,他只道:“我没死……”子难与他说了一番自己如何被人喊去,又是如何发现强撑的他,又是怎样给他治疗……雍理听完喟叹:“谢了……”不是幼时薄乐,而是今日子难。大恩如何言谢,只能铭记于胸。子难并不知他遭遇,但他们连叙旧的功夫都没有,雍理急声道:“能不能帮我送封信。”子难愣住。雍理尚在病中,但眼中光点极亮,仿佛生命之火因此而燃,因此而旺,因此而盛:“是个不情之请,但真的对我太重要了,这封信不送出去,我……我……”他怕极了沈君兆得知他死讯后出事。他拼命活了下来,若是再与他阴阳两隔,那……那……他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!子难并未多问,只道:“你说便是……”雍理甚至来不及寻纸笔,扯过衣袖的破布条,咬了指尖血,写下六个字——阿兆,等朕回来。这时子难才知道儿时玩伴竟贵为大雍皇帝,也知道他心上住了一个人,更知道他拼命活下来只是为了再见他一面。我执……命中最大的苦痛。可若是没了这份苦痛,他又如何能活下来。砒霜、蜜糖。执念、信仰。恨与爱……人这一生,不过在此间徘徊往复。活下去子难看得到,拿到信的年轻少傅眼中,燃着与雍理同样的亮光。一个是于烈火之中仍旧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,一个是被冷夜湿寒包裹却倔强得不肯熄灭的生命火焰。说不清哪个更强烈些,因为本源是一致的。——彼此。他们互为彼此的信念。子难垂眸,收住了心中的情绪。雍理的人生从来都是他的可望而不可及,如今他们更是站在对岸,永无交集。好在还能望见。如此也好。沈君兆死死攥紧布条,抬眸盯向子难:“大师,他在哪儿?”他嗓音清越,声调却紧绷,努力维持的礼貌就像绷紧的绳索,随时将断裂。子难道:“尚在六州境内。”沈君兆心提到了嗓子眼:“请带路,我去寻他!”子难双手合十:“不可……”沈君兆又哪听得进去?这朵绝望之中生出的花,他怕它凋零怕它枯萎怕它转瞬即逝,又怕它不过浮生一场梦醒来皆是空……此时沈君兆只想快些去他身边,守着他护着他看着他,再也不愿失去他。雍理虽来不及写上长长的一封信,却有不少话语交代给子难,子难一一转述给沈君兆。沈君兆心神不宁,完全听不进去,直到子难的一句话刺醒了他:“我们的未来在首京,待朕真正凯旋,定会扫除一切障碍,此生唯与你比肩天下。”情深义重的一番话,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,让沈君兆猛然惊醒。比肩天下。此生与你……哪有此生?他们恐怕连来世都已成空。血脉至亲,亲兄弟,这何止冒天下之大不韪?这是要受尽千古唾沫,生生世世不得善果的罪孽。那些最痛苦绝望时候许的愿一一浮现在沈君兆脑中:只要雍理活着,他便收起贪心妄求;只要雍理活着,他就做他的血脉至亲;只要雍理能回来,他此生独站金銮殿,助他拥万里江山,享万世香火。雍理活着。他的愿望被上天接纳,他也该信守诺言。沈君兆垂下眼眸,努力克制着冲动:“既如此,我便留在京中,陛下那里还请大师仔细看护。”子难无意说自己和雍理的凡尘过往,只道:“少傅勿忧……”沈君兆深深地向子难行了一礼,无声的姿态满是诚恳的请求。——照顾好他,带他回来。明明透着无助与无奈,却又因满腔真挚而有了强大的信力。子难念了法号,受了他这一礼。沈君兆没有去找雍理,他沉下心静下气,将注意力全部放到了大雍王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