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隔着忙碌的宫侍对视,片刻后,龙清宁浅淡地笑了笑,伸手把窗子关了:“陛下素有咳疾,这寒冬冷夜开着窗怎么能行?”
骊王目光还未收,他看着龙清宁关窗盛汤,又看着她散了宫侍,坐在榻前把油花撇了,就觉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变。
他们仍旧是郁郁不得志的王爷,和背负祸国骂名的深宫宠妃,在雪林宴里匆匆一瞥,就碰出了相同的欲望和野心。
可惜。
两个野心勃勃的人只能短暂地相伴前行,等达到各自的目标之后,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。
“阿宁,这些日子,委屈了你。”骊王捏着瓷勺,徐徐搅着热汤。
龙清宁笑意不变:“陛下为君为夫,要臣妾自省宁心,哪里就称得上委屈了。”
“屈于深宫就是委屈,”骊王搁下勺子,看着热气袅袅,却没有碰一口,“阿宁有鸿鹄志,不该囿于四方墙内。”
龙清宁一手挽着宽袖,垂首磨墨:“臣妾的志向是活命,是摆脱沦为玩物的命运,陛下拉臣妾出了火海,臣妾已经别无所求了。”
“日升月落不拘于人,时过境迁之后,莫说志向,”骊王顿了顿,“连人心也易变。”
龙清宁温柔道:“人心不过二两肉罢了,凉不掉,就变不了。”
浓黑的墨汁在碾磨间逸出来,一时之间没有人讲话,只余细微的磨动声,龙清宁侧头看去,手腕突然一紧,墨条跌进砚台,溅开了几滴。
骊王拽着她手腕,抵在鼻尖嗅闻,他咳疾重,这一动作就扯得喉咙口棉絮涌动,连呼吸都夹着沉重的喘声,明明已经顽疾缠身,可他箍着龙清宁的手却在逐步收紧。
“你从前,也是这么给王兄研墨的吗?”
龙清宁踉跄几步,才稳住身子,她含笑轻语:“陈年旧事,怎么好说。”
“我要你说!”
龙清宁转过身,不退反进,呵气般地说:“是啊,从前,先王最爱我素手研墨,他爱在我背上作画,画完之后不着衣履,倚在榻上,他能看一整夜。”
“龙清宁……”
骊王掐着龙清宁的手臂,脸上已经涨得绛红,口鼻间抑制不住地喷洒热气,看起来十分可怖。
龙清宁却伸出了另一只手,那指甲盖圆润,沿着他狰狞的面容寸寸描摹:“你知道他还喜欢什么吗?他喜欢……”
一阵剧烈的呛咳,骊王推开了龙清宁,在痰盂里呕出了那口淤滞之气,龙清宁在他目光不可及之处缓慢擦拭手指,没有近前去。
这阵呛咳过去后,有内侍进来为骊王净面更衣,忙碌半晌,又躬身退下去。
榻边的窗子又打开了,来自北地的朔风无情地拍击枝条,雪都被拍落了,洋洋洒洒的,宛如悬浮的雪雾,那寒冽的空气漫进来,冷得清清醒醒。
“小时候我在外边,看兄长在里头念书,”骊王声音沙哑,喉咙口像磨着一捧沙砾,“太傅严格,罚他抄书,从天明抄到天黑,我就坐在外边墙下,给兄长递云蜜糕。”
“我们不是没有过恭敬友爱的时候,只是我们皆身在王族,在这里,天真和敦厚皆是要命的,更遑论!那时士族如滔天巨浪,一场党祸就能带走两个皇子,我们在猛潮间苟延残喘,连活命都是奢求,那点情分早就磨干净了。”
骊王肺腑喉道一片灼热,缓缓吸了口气,一冷一热,撺掇着那股咳劲儿又要起来了,但他没有挪动半步。
“但我仍要问一句,”骊王骤然转头,口中逸着白雾,“阿宁。”
龙清宁缓缓抬头。
骊王紧盯着她:“先王当真是死于北境王之手吗?”
龙清宁不偏不倚迎上他目光,还是那句话:“宫变之前,先王已咳血多日,经不起动荡,北境王并未出手。”
两相对视,谁也没有说服谁,雪雾涌进来,模糊了视线,骊王盯着她,突兀笑了两声:“阿宁,你也怕。”
那笑声夹杂在风嚎雪唳之间,令人毛骨悚然。
骊王透过悬浮的雪粒看她无懈可击的表情,慢慢嚼出了点兴味,“若不是她,那便是你。”
自从小皇子当众为宁母妃求情之后,龙清宁的野心就已摆上了台面,她柔弱却心狠,聪慧且缜密,如果要扶持小皇子上位,做垂帘听政的太后,她就不能在关键时刻沾脏水,譬如弑君这名头,是绝不能碰的。
他以为龙清宁显露出野心,便是准备放手一搏,依照她的性子,总该明白哪些脏水该甩,哪些累赘该抛,北境王在弑君这事上本来就摘不干净,为何不干脆全数推给北境王?
原来她也怕。
原来她也有弱点。
骊王闷咳数声,喉咙堵着一团棉絮,撕扯得头颈都疼,但他却怪异地笑了起来,宛如诅咒般地说道:“你仰赖的,你保护的,终将摧垮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