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**冬至日进宫总是要堵上一会儿的,御街东侧正在念长赦册子,每年这日要特赦囚犯,此刻逢德台前沾满寒衣罪人,听着念祷官口中唱出道名字,便有小吏提了人上前,替他洒水簪花,再疏枷放归,逢德台上聚集百官,正在饮茶细谈。
龙可羡策马经过御街,在这里放慢了速度,余蔚跟在一旁,道:“今日郊坛祭礼,都是太傅和司礼官领着小皇子顺下来的,当时,礼部和内庭副领起了争执,为的是小皇子今日所着衣袍。”
巡卫前来接走缰绳,牵着两人的马往前慢慢踱过这段人流密集之处。
余蔚噤声,朝龙可羡比了个口型:衮冕。
本朝未立太子,皇子只得一个,骊王对这个儿子态度微妙,既算不上悉心教养,也绝没有私心打压,防范和重视矛盾地重合,让这个小皇子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一直算不上好。
小皇子真正从幕后拎到台前,还是月前为宁贵妃求的那次情,不论士族还是涪州寒门,都对这位年弱的皇子称赞有佳,故而这次骊王病重,王族中出面主持祭礼的正是他。
问题就出在这套衮冕上,这是太子才能着的衣袍。
衮冕着身,背后得有内阁点头,礼部定样,再由内庭锦绫司和繁绣司着手,试想如今骊王病重,尚未立嗣,小皇子今日往祭坛上一站,立刻就有骊王病危,拟诏传位的风声了。
龙可羡没说什么,她透过乌泱泱的人潮望向宫门,宫墙上横着抹灰云,一道日轮半隐半现,她印象中,王都的天总是这般要明不明的。
穿过逢德台,马儿颠跑起来,不多会儿就到了宫门前,龙可羡翻身下马,落地的一刹那,小腹里酸软一片,像盛满了什么东西。
内侍小跑着上前来接马鞭,龙可羡往宫门探了眼,欲言又止地看着内侍,刚要开口,侧旁青石道突然传来阵马蹄声。
灰蒙蒙的天色里,一架马车由远及近驶来,内侍提着宫灯,花红水绿地涌向那处,殷勤的问安声里,龙可羡扭过头,正看到阿勒披着件墨黑大氅,低头跟人说话,他头发全束起来,戴了只紫金冠,肤色也白回来稍许,那糙野劲儿就敛干净了,显出冷峻的眉眼轮廓,一眼扫来,能杀得百花失色。
龙可羡就看了一眼,就如同冷水滴进滚油里,噼里啪啦地炸得浑身哪里都酸,她默默地挪开目光,觉得腰间掐痕在隐隐烧起。
私宴两人同行,在宫中却把立场竖得分明,连座次都依照宫里的规矩,隔得远远儿的。
可是阿勒不高兴,他把着酒杯,把臂靠在扶手上,和海务司的大人说着明年规划,不动声色瞟向斜对角,看龙可羡一会儿和左手边封殊打过招呼,一会儿和右手边万壑松讲两句话,他唇边挂的笑越来越深。
冬至宫宴上,骊王仍旧抱恙未至,只遣内侍唱礼,唱过礼后,举座皆朝东肃立,殿外鸣角,九九八十一声后,礼廷卫握着丹珠拂子的鼓槌敲击,三声毕,小皇子坐在主座,请诸卿饮尽三盏御酒。
这就算礼毕了。
大伙儿归位,在觥筹交错间轻谈。
龙可羡在看小皇子,他年纪轻,却有些少年老成的意思,循规蹈矩,一言一行就像太傅拿标尺刻出来的一般,说不出错儿,也没有出挑的地方。
她看了片刻,便把目光挪到了侧后方的龙清宁身上,视线如水交汇,泛不起波澜。
接下去吃什么都没滋味儿,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把跟前的花生摆来摆去,挨过两刻钟,有朝官随内侍离殿,龙可羡本也想着走,却见那正中殿门徐徐开启,两排内侍提灯侧立,台阶前显出道人影,朝服规整,垂十二旒。
小皇子脸色煞白,仿佛只凭一件朝服,就被轻易地压制了。
周遭陷入寂静。
骊王逆着天光缓步入内,身后是佩刀肃立的廷卫。
他脸上看不出病容,抬了下手,身后殿门重新合上,带起的风把宫灯吹灭了几盏,只剩佩刀寒光闪烁。
第175章诛心
重病的君王突然而至,唱礼内侍没有通传,殿中剩余的臣子仿佛也跟着慢了半步。
前者要故弄玄虚,用寒刀冷剑营造出危险临近的错觉,若有按捺不住被吓得举刀相抗的,正好当庭拿下,于理于法都说得过去。
后者偏偏不好吓唬,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,你骊王还在封地吃着糠咽菜肖想王位时,他们已经手握重权结成了同盟,在大祈朝局里呼风唤雨。
烛火扑朔,灯影无声地摇晃着,殿中落针可闻,各种眼神暗自交递。
两三息的沉默后,不知从哪儿发出道酒杯落桌的轻微磕声,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,涟漪荡开,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