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伙儿起身行礼。
弯身时,龙可羡朝阿勒座次看了一眼,他拇指沾着新鲜的酒液,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,只是随意地把拇指挨在下唇,偏头蹭掉了酒。
动作轻微,一闪而过,龙可羡吸了口气,耳根发烫。
骊王站在主座前,并不急于落座,而是挂上了一贯的笑容,将殿内环视一圈,从容道:“诸卿免礼。”
***
这会儿真走不得了。
骊王一来,歌舞尽退,大伙儿虽还轻谈着,但都没了之前的轻松模样,最拘谨的还属小皇子。
“彧儿是长大了,”骊王满面慈祥,把小皇子召至身边,“今日祭礼进退得宜,做得很妥当。”
小皇子略微侧身,垂首道:“儿臣驽钝,不及父王教导之万一。”
这殿中座次本就遵照祖制,骊王不来,首座就得空置,一应礼盘酒水不可少,小皇子即便代君行祭礼,也不能越矩往王位上挨,只能坐在下首第三座的位置上。
但今日这座次排得怪,竟然在首座边上给支了张小几,只比首座挨两寸,略微倾斜了角度摆放,若是不仔细看,真像从首座延出了个位置给小皇子。
怪不得小孩儿如坐针毡。
骊王完全没在意他的窘迫局促,轻抚着他手背:“是太傅与阁老们费心了,朕病体难支,在礼数上的规诲多少有些疏漏了。”
这话含沙射影,瞄准的是小皇子这身衮冕,实际上却把阁老和礼部纳进了射程范围内。
老狐狸们都稳得很,齐阁老和首辅万渠亭座次靠前,听都听到了话尾,却只互相把酒言欢,谈着风物,说着河山,连眼风也不曾朝首座飘过分毫,只要骊王没有指名道姓,他们绝不往刀口上撞。
只有小皇子惴惴不安:“儿臣有错,请父王训示。”
这头垂的,几乎要把脑袋夹到前胸去了,恭敬得过了头,反倒显出怯懦瑟缩来,和今日祭坛上落落大方的样子真是天壤之别。
阿勒饶有兴致地把他看了一眼,这夹缝里长大的小崽子,懂事儿得过头了。
不料骊王哈哈一笑,拍拍他的肩膀:“吾儿何错之有。”
小皇子若有错,那连带着错的就是他身后的太傅,是悉心教导的阁老,甚至是今日祭坛上的大小官吏,骊王根本没想揪着此事不放,他朗笑过后,内侍从提来的食盒里斟出热茶,他慢慢地喝了两口。
再放杯时,神色已经不如之前平和,眉眼夹着阴郁之色,看向小皇子,又是懊悔又是忿恨地说:“彧儿年弱,好比幼苗生长之际,既要良师辅佐,也需慈母教养,朕即位以来,受奸人蒙蔽,毁乱纲常,祸及子孙,思及此,便觉得愧对兄长。”
说到最后,便几乎要掩面而泣。纲常是伦理纲常,骊王纳兄妻为妃,毁之,子孙是骊王之子,他将小皇子交给龙清宁抚养,祸之。反推回去,是受哪位奸人蒙蔽,答案呼之欲出。
龙清宁端庄静娴,恍若未闻。
而龙可羡“咔嚓咔嚓”捏碎了满桌花生壳,恶狠狠地瞪着骊王,看着像下一刻就要起身拔刀的样儿。
“少君,”千钧一发之际,万壑松转身替她满上一杯清茶,看着那些碎壳,含笑道,“质库司从箩城收来的各色果子,用旧方子炒了,味道好,壳却干硬,小心划了指头。”
就着斟茶的动作,万壑松化掉了龙可羡起身的势头,后边随侍的余蔚松一口气。
阿勒往椅背靠,不咸不淡地说:“六爷对西六城知之甚深,是打算明年顶了兄长位置外派吗?”
万壑松道:“万某才疏学浅,哪里够资格掌领一方,不过平时久居乡野,爱捣鼓些花果蔬食。”
阿勒笑了笑:“大材小用啊。”
万壑松道:“人各有志。”
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句,看着挺和气,却实打实地阻了骊王的话头,他举杯小口润着喉,余光往万壑松身上瞥去,看起来像是犹豫了,当他余光收回,看到孱弱的幼子频频往贵妃处看时,心再度狠下来。
“来人!”骊王骤然发声。
屋内的轻声细语消失了,那块和乐融融的虚假幕布被这声喝令彻底揭开,不论骊王是真病还是假病,他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。
在座诸人都没有轻举妄动。
门口持刀而立的廷卫应声而出,不到片刻,便压着一名内侍进到殿中,那内侍蓬头垢面,浑身都是受过刑的样子,双腿像灌了米的麻袋,被一路拖行到正中,便连站也站不住了,扑通地趴了下去。
骊王起身,缓慢地走到桌前:“今冬雪来得早,各地皆有雪灾,这是天降异象,朕夙夜难安,唯恐是己身未能持礼,惹怒了天公,才降此灾祸警醒朕,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