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阿公便站起来,捶着腰腿,慢腾腾走到厨房里,端出方才新切的另一盘蜜瓜,同妻子一齐走到院门边,开门。
院门外,是一名四十左右的灰衣妇人。
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,见了姜阿公就笑说:“家里新烙的饼,多炖了一碗羊汤,拌的凉菜,来送给阿公阿婆也尝尝。”
看见他手中的蜜瓜,这妇人微微诧异。
“多谢你们,总想着我们。”娄阿婆接了篮子,递给丈夫,并把蜜瓜递给妇人,笑着说,“这是我们和阿宁一起吃的瓜,别嫌晦气……”
想一想,她就明白地说:“只能请你再辛苦一趟,替我们送去吧。”
“哎……”
那夫人发着愣接过蜜瓜,待回神,又忙重重应下一声:“哎!”-
蜜瓜再甜,那种独属于瓜果的香气,也只能在口中停留不到一刻。
西陲的夏夜再美,漫天星河还是会随着时间转动,从绚烂转为清寂。
又是一年中秋时。
楚王在西陲的各城中来去不定,在西戎的虎伺下守卫着边疆,京中的大明宫和楚王府里,仍是一派安和升平。
“病”了近八个月后,李侧妃终于得以走出了静雅堂,再次出现在其他人前。
她简直大变了模样。
今年之前,青雀也只见过她寥寥数次,却清晰记得她红润的面庞和总是骄傲的神情。她生得貌美,比静雅堂一院子的花还艳,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六个月,到现在青雀还记得,初次见面时,她红宝石的耳坠在阳光下晃出的光晕,和看清她与姜侧妃相似的脸时,面上迅速破碎、消失的骄矜神态。
算计的时候,她的眼睛会缓慢地眨一下,不论里面是盛着恶意还是窃喜,眸光也总是似水一样活动着的。
而现在,她不但瘦了整整半个人下去,眼中似也不见了骄傲与骄矜。
中秋家宴,她仍是最后一个到的,却不似从前那般,人未来,语先至。
她穿着大红的宫缎长衣、头戴三尾金凤,沉默迈入鹿鸣馆,扫一眼先来的众人,只说了一声:“都不必多礼了,坐。”便径自走向主位。
二郎被罗清领过来,对母亲见礼。
她清瘦的脸上聚起一个笑,弯腰扶起孩子,看了一瞬,才声音轻柔地说出一句:“好了,去和你哥哥玩吧。”
青雀注视着她,思索着她对二郎的态度。
“病”了半年有余,李侧妃足写了三封请罪信,还给二郎做了快十身衣裳,才终于在上个月求得楚王松口,重许她在府中走动,大约靠的是身为生母对孩子的真心。
可她竟然从这一句话、一个表情里觉出,李侧妃似乎对二郎,生了怨恨。
隐晦地,青雀和柳莹换过一个眼神。
这次家宴,李侧妃虽然格外沉默,不过,她也并没做出其他扫人兴致的事。
张孺人提议行酒令,她也参与,该行令就行令,该受罚就受罚。
酒宴过半,青雀提出先让音乐停一停,静静看一会月亮,比赛钓鱼,她也没疑议不许。
乐声重起,大郎吃饱了饭,其他游戏也都玩腻了,便带着二郎在地上转圈跳起了舞,还唱起了“明月几时有”。
张孺人警惕地望向她,她竟还回以一笑,就着音乐的节拍敲了敲酒杯,饮下一口薄酒。
席散,她抱住二郎道别,被酒气熏红的脸颊贴了贴二郎的脸,才对众人致意,转身离开。
“我宁愿信她是真的安分了。”同柳莹牵着手,缓步回房,青雀低声说,“可一个人的本性,和她对我不知从哪里来的怨恨,真能经过一场病,一个教训,就全改了,全不见了吗。”
像她,即便死过一回,重活了一世,还是会让自己为他人的好付出真心,哪怕吃过教训。
而恨意,有时比喜欢,比爱,都更加强烈。
比如,她不知自己会不会喜欢楚王一世,不知自己会喜欢他到哪一刻,却知道,这一生,下一生,生生世世,她都绝对不会原谅霍玥。
今日安静下来的李侧妃,比从前活跃、算计的时候,还让她觉得不安。
“不管怎样,她都大伤了元气。”柳莹便说,“她又还算明白利害,吃了这么大一个亏,至少在二郎回静雅堂之前,她应不会轻易再做什么了。她就不怕二郎再也回不去吗。”
“但愿吧。”青雀只说。
“怎么了?”柳莹问。
“你没觉得……”斟酌片刻,她靠近柳莹耳边,“今日她对二郎的态度,有些奇怪?”